通往伊家堡的唯一官道,此刻成了一条被扼住咽喉的死蛇。道路两侧险峻的山坡密林中,在姬仲的带领下,数百双锐利的眼睛如同潜伏的猎鹰,死死盯住下方陷入混乱的黑色洪流——凶奴主力大军。
他们的任务清晰而艰巨:不惜一切代价,迟滞这头嗜血猛兽的脚步,为石堡内最后的撤离争取每一分、每一秒宝贵的时间!
而此刻,这头猛兽正被如同小山般的巨石死死卡住了喉咙!
那巨石庞大得令人绝望,几乎占据了整个狭窄的官道,棱角嶙峋,深深嵌入地面,显然是被人精心计算后推下来的杰作。它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横亘在凶奴大军与他们的目标之间。
“废物!一群没用的废物!给老子搬开它!立刻!马上!”炸雷般的咆哮在官道上空回荡。靸巫蚩勒,这位凶奴的恶魔统帅,此刻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他骑在暴躁的战马上,那张刀劈斧凿、布满横肉和伤疤的脸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仅存的独眼因充血而变得猩红,如同地狱的灯笼,死死瞪着那块纹丝不动的巨石。他手中的马鞭带着破风声,狠狠抽打在身边那几个身形高大,却瘦弱得随时要倒的倒霉奴隶的背上,留下皮开肉绽的血痕。这些奴隶,全都是凶奴大军俘虏来,为他们提供随军配给的“牲口”。
此刻,换来数十名最强壮的凶奴士兵,赤膊着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和狰狞的图腾,正围在那块巨石周围。他们脸憋得通红,额头青筋暴起,口中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用肩膀、用脊背、用一切能用上的部位,死命地顶撞、推搡着那块冰冷的庞然大物。粗壮的绳索套在石头上,另一端由十几匹战马奋力拉扯,马蹄在泥地上刨出深深的坑洞,泥土飞溅。兵士们齐声叫喊着号子:
“嘿哟!嘿哟!”
然而,任凭他们如何发力,汗水浸透了裤腰,肌肉因过度用力而颤抖,那块巨石却如同生根了一般,纹丝不动!只有绳索在巨大的拉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呻吟,仿佛随时会崩断。
一个负责指挥搬运的小头目,脸上带着鞭痕和泥污,连滚爬爬地跑到蚩勒马前,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
“头……头领大人!饶命啊!这……这石头……它……它太……太大了!根……根本扎进地里去了!我们……我们真的移不动啊!就算把所有的马都套上,也……也拉不动分毫啊!”他匍匐在地,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生怕下一秒首领的弯刀就会落到自己脖子上。
“移不动?!”蚩勒的咆哮几乎要撕裂声带,他猛地一夹马腹,暴躁的战马人立而起,发出惊恐的嘶鸣。他手中的马鞭如同毒蛇般再次狠狠抽下,这次直接抽在小头目的脸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
“老子养你们这群废物是吃屎的吗?!连块破石头都搞不定!耽误了老子的大事,老子把你们一个个都剁碎了!”他挥舞着鞭子,指着那些徒劳推石的奴隶,如同驱赶一群不中用的牲口,“再加人!给老子加人!用撬棍!用火烧!老子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半个时辰之内,要是这石头还在道上,老子就把你们所有人都活埋在这石头底下!”
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士兵中蔓延。他们看着那岿然不动的巨石,又看看马背上如同魔神般暴怒的首领,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深深的无力感。有人偷偷抹去脸上的汗水(也可能是泪水),更多的人则是咬着牙,发出更加绝望的嘶吼,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压榨出来,徒劳地撞击着那堵象征着死亡和延误的冰冷石墙。
半山腰的密林中,时间仿佛被粘稠的松脂包裹,流逝得异常缓慢。埋伏已久的西岐和有莘联军勇士们,身体因长时间保持静止而有些僵硬。他们眼睁睁看着山下官道上那群凶奴像无头苍蝇般围着巨石打转,听着那徒劳的号子声和蚩勒暴怒的咆哮,最初的紧张和杀意,渐渐被一种古怪的焦躁和无聊所取代,不由得升出一股幸灾乐祸的好心情。
“啧!哎呀呀……我还以为能有一场硬仗要打呢!结果就光看这群蛮子在这儿演猴戏了?”一个年轻的有莘猎户忍不住低声嘟囔,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同伴,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和失望。
“可不是嘛!白瞎了老子磨了半天的刀!”另一个声音接口道,带着轻松的笑意,“合着咱们大半夜不睡觉,跑这儿来看热闹了?看他们啥时候能把那石头啃穿?”
“哈哈,我看悬!那头领都快气成癞蛤蟆了,蹦跶得再高也没用啊!”低低的调笑声在埋伏的队伍中细微地蔓延开来,紧张的气氛稍稍缓解,但也带来了一丝轻敌的苗头。
“我估摸着咱都可以先睡上一觉啰!哈哈哈!”
“将军,”一名西岐的亲卫百夫长凑近这次伏击的总指挥——姬仲,压低声音请示道,眼神扫过山下混乱的景象,“这……打还是不打?再等下去,弟兄们手脚都要麻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陆续聚焦在姬仲身上。
姬仲挺拔的身姿如同山崖上的青松,稳稳地立在一块巨岩的阴影之下。他身着一套合身的轻甲,衬得他肩宽腰窄,身形矫健。晨光透过林隙,落在他年轻而英俊的脸庞上——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线紧抿,下颌的线条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毅。然而,与这份近乎完美的外形形成对比的,是他眉宇间那股远超年龄的沉稳与凝重。他的眼神锐利如鹰,紧紧锁定着山下凶奴的动向,没有丝毫的轻慢或浮躁,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情绪和思虑都沉淀在平静的水面之下。
此刻,姬仲的内心也确实如同翻涌的暗流。他同样感到了困惑和迟疑。现在就发动袭击?确实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造成一些混乱。但凶奴的主力部队大部分还未完全进入这片狭窄的峡口,一旦遇袭,他们完全可以凭借兵力优势迅速后撤重整,甚至可能反过来包抄他们这支人数不多的伏兵。如此一来,拖延时间的首要任务恐怕难以达成,反而可能打草惊蛇,让凶奴变得更加警惕。
“再等等看!”姬仲的声音低沉而果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周围的窃窃私语。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紧锁山下,“记住我们的首要任务——拖延,而非歼敌!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妄动!”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昨夜那场决定伊家堡命运的军事会议……
昏黄的油灯在简陋的军帐中跳跃,将众人的影子拉长,投在粗糙的墙壁上,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太姒站在桌前,纤细的手指在摊开的地图上缓缓移动,清晰而冷静地阐述着她的战略设想。姬昌教授她的兵法精髓,此刻被她融会贯通,大胆地应用在了这场绝境之战中。
刚说完自己的构想,太姒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坐在一旁的姬昌,清澈的眼眸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寻求肯定的意味。
姬昌迎上她的目光,眼神严肃而深邃,那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时的惯有模样。但在那深邃之下,太姒清晰地看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艳和赞许。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却仿佛有千言万语在无声流淌。那是一种基于共同认知和高度默契的惺惺相惜,是智慧火花碰撞后的相互认可。他看到了她的成长,她感受到了他的支持。
俩人之间默默流动的情愫恰巧被姬仲捕捉到了。这位一直担忧兄长的弟弟——心中的那块大石头,此刻似乎落地了。更为令他开心的是:他第一次见自家兄长露出赞许,甚至接近于钦慕的表情。他知道这说明兄长已经心里有了这个美丽、聪慧的女人了。
而帐内的婶婶们则面面相觑,彼此交换着担忧和茫然的眼神,最后也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姬昌,仿佛他是这里唯一能做出决断的主心骨。唯独老族长伊仲,早已老泪纵横,枯瘦的手掌颤抖着抚摸着地图上伊家堡的位置,声音嘶哑破碎呜咽道:“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公主殿下……这样……这样会将整个伊家堡都毁掉的啊!数百年的基业……祖祖辈辈的心血啊……”
帐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婶婶们忧郁的目光再次齐刷刷投向太姒,那眼神复杂无比,既有担忧,也有不解,仿佛在问:“姒儿,你怎么能想出如此……如此决绝的计划?”
这时,姬仲开口了,他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朗,却也努力保持着冷静:“大哥,公主,还有各位……我认为殿下的计划虽好,但只要我们能拖延住大军,为村民转移争取足够时间,待我们退回王城就安全了。似乎……未必需要行此险招,彻底毁掉伊家堡吧?”他更倾向于稳妥的防守和撤离。
“是啊!是啊!将军说得对啊!”伊仲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满含热泪,眼巴巴地望着太姒,哀声道:“伊家数百年的基业全都在这里啊!不能毁掉啊!请公主三思!”
太姒的心被族长的泪水灼痛,她何尝愿意如此?她最后将目光投向了姬昌,那双明亮的眼眸中闪烁着对自身计划的不确定,以及一种深切的、近乎依赖的信任。她将自己和整个伊家堡的命运,都寄托在了他的判断之上,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询问:“昌,告诉我,我的想法是对的吗?我们真的可以这样做吗?”
“公主是对的!”姬昌沉稳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如同定音的重锤。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太姒脸上,那眼神中的赞赏与震撼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断然没有想到,这位他亲手引入兵法之门的小公主,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不仅深刻理解了战略的精髓,更能跳出情感的桎梏,以如此冷静甚至冷酷的视角,洞悉全局,做出最符合现实、也最具魄力的决策!这份心智、这份果决、这份敢于承担毁灭以换取更大生存机会的勇气,让他心中的欣赏与那份悄然滋生的情愫,瞬间攀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而这种冉冉升起的感情,此刻就正在撞击他的心灵,像澎湃的浪花就快喷涌而出。
姬昌的声音沉稳而坚定,却夹杂着微微的颤动。“的确!诚如仲弟所言,若只是拖延、撤离,或可保全伊家堡。然而,诸位请想,这数以万计的凶奴大军若不能在此予以重创乃至歼灭,他们扑空之后,恼羞成怒,又岂会善罢甘休?王城坚固,他们自然难以攻入,但伊家堡周边,乃至更远处的村寨,必将迎来他们血腥的报复!到那时,必然是鸡犬不留,屠尸千里!所以……我们不能赌……赌这些禽兽的‘慈悲’,那就是我们的愚蠢。”
“哎哟哟哟!!”
山下,凶奴士兵因推搡巨石不慎砸伤脚的惨叫声,将姬仲从深刻的回忆中猛地拉回现实。
想到大哥姬昌昨夜对太姒计划毫无保留的支持,想到两人之间那无需言说的默契与信任,再想到太姒那看似柔弱却蕴含着惊人智慧和决断力的身影,姬仲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混合着感慨、钦佩与一丝了然的会心笑容。
能有这样一位运筹帷幄、胆识过人,能与大哥并肩而立的“嫂子”,无疑是西岐之福,更是大哥之幸啊!
他收敛心神,目光再次变得锐利如刀,牢牢锁死山下的猎物。耐心,是猎手最重要的品质。他在等待,等待那头暴躁的困兽,彻底踏入为他们精心准备的死亡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