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侯虎的青铜战马裹挟着一路烟尘,如同他此刻胸中翻腾的怒火,粗暴地停在了他在有莘临时落脚的府邸门前。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府门两侧肃立的、身披玄甲、腰佩北地弯刀的彪悍武士时,那熊熊燃烧的怒火瞬间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滋啦”一声,化作一股刺骨的寒意直冲头顶,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抑制的紧张和忐忑。
“这……这是父亲的亲卫……北伯侯崇武的玄甲亲卫!?”这个认知让崇侯虎的心猛地一沉。父亲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有莘?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让他掌心瞬间沁出冷汗。兰台惨败的屈辱和妒恨还未消散,父亲突然降临的阴影又沉沉压下,让他烦躁又不安。
他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地跳下车。府门大开,里面隐隐传来喧哗声,是他父亲带来的那些玄甲亲卫们,正聚在院中一角,唾沫横飞地议论着刚结束不久的征伐。
“……嘿!那丰地的那些蛮子,简直不堪一击!侯爷亲率铁骑一个冲锋,他们就吓得跑了。哈哈哈!真够怂的!”
“可不是!斩首三百余级,俘获奴隶、牛羊无数!据说,丰地打下来就能遏制西岐那边的扩展了……这可是商帝的意思哦!西伯侯刚死,陛下不得不防啊!”
“嘘!噤声!”有人似乎看到了门口的崇侯虎,连忙低声喝止。
议论声戛然而止,那些亲卫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那目光里,有敬畏(对北伯侯的),有审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和疏离,唯独没有对“世子”应有的恭敬。他们谈论着为他打下的土地,却仿佛在谈论一件与他不甚相关的物品。
崇侯虎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股邪火又在胸腔里拱动。他知道自己在父亲军中、在父亲亲信眼里是什么地位——一个空有世子名头、鲁莽冲动、不受待见的嫡长子。他握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却终究不敢发作,只能装作浑不在意,挺起胸膛,目不斜视地大步穿过庭院,径直朝着父亲可能所在的书房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屈辱感灼烧着他的神经。
书房厚重的木门紧闭着,里面隐约传来谈话声。崇侯虎屏住呼吸,悄悄贴近门缝。里面是他父亲北伯侯崇武那低沉而充满威压的声音,以及另一个他熟悉、却更令他感到不快的年轻声音——申恭趵。
申恭虣侍立在崇武身侧不远处的阴影里。他身形并不魁梧,甚至略显清瘦,穿着深青色的细麻布长袍,样式简洁,只在衣领袖口处用银线绣着北地常见的云雷纹,透出一种低调的考究。他的面容称不上俊朗,但线条清晰,下颌微尖,肤色是经历过风霜的浅麦色。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不大,却异常明亮锐利,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时总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人心的专注和审视。此刻,他微微垂首,姿态恭敬却不显卑微,双手自然地交叠在身前,整个人如同一柄收在朴素鞘中的利刃,安静,却散发着不容忽视的精干气息。他嘴角似乎习惯性地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笑意并非出于愉悦,更像是一种洞悉世情后的从容面具,让人难以揣摩其真实情绪。他站在那里,就像一块浸润在暗流中的礁石,沉默地观察着,等待着……伺机而动!
“除了为了陛下的顾虑……拿下丰地,耗费钱粮兵卒,说到底,还是为了虎儿。”崇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若他能争气,娶得有莘公主太姒,那便是我崇氏天大的机缘!北方冀州与西部有莘连成一片,扼守大河(黄河)要冲,进可图谋中原,退可雄踞一方!如此基业,他崇侯虎继承我北伯侯之位,才算得上名正言顺,当仁不让!否则……”
崇侯虎的心猛地一跳,原来父亲打丰地是为了他?为了……联姻?一丝微弱的希望刚升起,立刻被申恭虣接下来的话碾得粉碎。
只听申恭虣的声音冷静地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透彻,语气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字字清晰入耳:“侯爷深谋远虑,为世子计之深远,属下敬佩。然,”他话语微顿,眼帘稍稍抬起,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能穿透门板,精准地捕捉到门外偷听者的呼吸变化,“世子性情刚烈,行事……有时失之鲁莽。太姒公主非比寻常,聪慧刚毅,恐非易与之辈。世子此番……只怕并不容易!”
短暂的沉默,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崇侯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思及今日的惨败,他顿觉无颜见为自己谋划的老父亲。
“哼!若他连个女人都搞不定,还妄想继承我崇武的基业?这偌大的冀州,交到他手里,不过是引狼入室,自取灭亡!” 崇武的冷哼声如同一盆冰水浇下,令崇侯虎透心凉,顿时清醒了不少。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崇侯虎心上,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丰地,便是给他的退路。”崇武的声音冷酷得不带一丝感情,“若娶不到太姒,他便只能去丰地,做个小小的丰侯。我崇武也算对得起他死去的娘,给他留了块安身立命的地方,不至于让他流落街头!至于这北伯侯之位……” 后面的话没有说尽,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侯爷仁慈啊!”申恭虣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恭维与对崇武心思的精准把握,“丰地虽小,却扼守要冲,稍加经营,亦不失为一方基业。此乃侯爷为世子思虑周全之退路,拳拳爱子之心,令人动容。” 他微微躬身,姿态谦恭,“属下不才,愿暂留世子身边,一者襄助世子筹建丰邑,稳固根基,不负侯爷所托;二者……” 他抬眼,目光仿佛带着诚恳,“太姒公主之事,世子或需智计辅佐,属下当尽心竭力,为世子分忧,助世子……一臂之力。” 这番话滴水不漏,既高度赞扬了崇武的“仁慈”和“深谋远虑”,又明确表达了对崇侯虎的“忠心”和“辅助”意愿,更巧妙地将自己定位为一个不可或缺的“帮手”,暗示了崇侯虎的“需要帮助”。他深知这也是北伯侯崇武之所以专程入有莘,带他过来的意思——让他成为嵌入世子身边的一颗钉子,一把尺子,一个保险。
“原来如此!”父亲根本没打算把侯位给他!他崇侯虎在父亲眼里,只是个需要“安排退路”的废物!一个需要申恭虣这种“智囊”来辅佐、甚至“帮助”他去追求女人的无能之辈!而申恭虣,这个与他年龄相仿、却处处显得比他沉稳、比他聪明、更得父亲器重的家伙,就是父亲派来监视他、控制他的眼线罢了!申恭虣那看似谦恭的话语,此刻在崇侯虎听来,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施舍和算计!
“轰——!”积压的屈辱、愤怒、不甘如同火山般彻底爆发!什么谨慎,什么忐忑,全都被这滔天的怒火烧成了灰烬!
“砰!” 书房的门被崇侯虎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撞开!他双目赤红,如同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死死瞪着端坐在主位上的父亲崇武,还有侍立一旁、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惊讶的申恭趵——那惊讶仿佛精心计算过,既不过分夸张,又充分表达了“意外”。
“父亲!你……你怎能如此偏心!?” 崇侯虎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嘶哑颤抖,他猛地一指申恭趵,指尖几乎要戳到对方脸上,“我才是你的嫡长子!北伯侯之位本该就是我的!你竟……竟要将它交给你那个乳臭未干的崇黑虎!凭什么?为什么?还要让这个家伙来‘辅佐’我?!你当我是什么?!你当他是来帮我的?他是你安在我身边的眼线!是来看我笑话的!”
崇武显然没料到儿子会突然闯入并听到这些,他浓眉一皱,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但随即被更深的冷漠取代。既然被撞破,他索性不再遮掩。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躯散发着迫人的威压,目光如刀,冷冷地审视着失态的儿子。申恭虣在崇侯虎的怒指下,并未惊慌失措,只是微微垂下了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脸上那丝恰到好处的惊讶迅速收敛,恢复了惯有的平静,仿佛只是被溅起的火星烫了一下,依旧保持着那份令人恼火的从容。
“偏心?”崇武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崇侯虎,看看你自己!除了匹夫之勇,你还有什么?冲动易怒,毫无城府!你说你搞定过什么?就你这样……还妄想统领冀州?你以为这北伯侯就这么好当吗?我冀州北有白狄、东有赤狄,西还有凶奴,隗方更是与我有崇氏有世仇。孤打下丰地,给你留一条后路,已是仁至义尽!让你去争太姒,便是给你最后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争不到,是你无能!怪得了谁?”
他顿了顿,看着儿子因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脸,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但出口的话语却更加冷酷,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向崇侯虎最深的伤疤:“你要怪?就怪你那不争气的娘吧!若非她……”
“住口!” 崇侯虎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彻底崩溃!父亲的话像淬毒的箭,瞬间刺穿了他最后的心防!
娘亲!那个温柔却体弱多病的母亲!那个生下他后便元气大伤,再也无法适应北地苦寒,无法侍奉丈夫,只能带着年幼的他,如同丧家之犬般回到南方娘家的母亲!在舅舅家寄人篱下的日子,看尽白眼,受尽冷落,母亲总是默默垂泪,却还要强颜欢笑安慰他……而这一切的根源,在父亲口中,竟成了“不争气”?!成了他今日被嫌弃的原罪?!
“啊——!” 巨大的悲愤和无处宣泄的屈辱瞬间淹没了崇侯虎!他再也无法面对父亲那冰冷的目光,无法面对申恭趵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如同无声嘲讽的眼神!他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狂嚎,猛地转身,像一阵失控的狂风般冲出了书房,撞开了试图阻拦的亲卫,一路狂奔,冲出了府邸,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书房内一片死寂。
崇武站在原地,望着儿子消失的方向,眼神深沉莫测,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失望,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茫然?他重重地坐回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坚硬的扶手。而侍立一旁的申恭趵,眼帘依旧低垂着,姿态恭敬如初。只是在无人看见的角度,他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方才被崇侯虎怒指时闪过的一丝精光,此刻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那光芒里,有对崇侯虎失控的洞悉,有对崇武复杂情绪的揣摩,更有一丝……如同棋手看到棋子按预期移动般的、冰冷的了然。他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如同礁石在暗流中悄然移位,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更加汹涌的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