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台的喧嚣终于散尽,偌大的宫室归于沉寂。太姒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凭栏,遥望天际那轮皎洁的明月。夜风微凉,拂过她滚烫的脸颊,却吹不散心头那团陌生的、令人心慌意乱的燥热。
白日里姬昌的身影,如同烙印般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挽弓引箭时,那专注而悲悯的眼神;他面对姜桓楚咄咄逼人的质疑时,那份沉稳如山岳般的从容;尤其是他掷地有声、响彻水榭的宣言——“唯求生民之乐!万民安泰!”——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她灵魂深处最隐秘的弦上,激起久久不息的震颤。
纱幔之后,当她听到那句“别无所求”时,心口那骤然炸开的、混杂着狂喜、酸楚与巨大感动的洪流,此刻仍在胸腔里汹涌澎湃。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心口,那里正以一种陌生的、急促的节奏跳动着。
“这难道就是心动的感觉?他……竟是认真的……不是在操控人心?” 太姒低语,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朝歌,她见过太多虚情假意,听过太多华丽的誓言。财富、美色、权力,永远是那些男人追逐的目标,所谓的“仁德”不过是他们披上的华丽外衣,用以遮掩贪婪的内核。然而姬昌……他的眼神清澈坦荡,他的话语质朴无华,却重逾千钧。那份纯粹的、超越私欲的担当,那份与她灵魂深处对“生民之乐”的渴望如此契合的信念,让她感到一种近乎眩晕的震撼。
她闭上眼,姬昌的音容笑貌更加清晰地浮现:他谦和温润的微笑,他说话时不疾不徐的沉稳语调,他望向远方时眼中那深沉的忧思……这些细节,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她想起他讲述水利方略时的条理分明,想起他被贵胄们簇拥时依旧保持的谦逊……一种从未有过的、带着甜蜜与慌乱的感觉悄然滋生。
“我这是怎么了?” 太姒微微蹙眉,试图用理智压下心头的悸动。她是太姒,有莘的公主,肩负着万千子民的期望。儿女情长,从来不是她该优先考虑的。可是……那个名为姬昌的身影,却如此顽固地占据着她的思绪。他像一道光,穿透了她长久以来因责任而包裹的坚硬外壳,照亮了她内心深处那份不为人知的孤独与渴望——渴望被理解,渴望有同道者并肩前行。
“他……会是那个同道吗?这难道就是心动的感觉?” 太姒抚摸着自己红得有些发烫的面颊。有些念头一旦升起,便如藤蔓般缠绕心间,带来一丝隐秘的期待与更深的忐忑。她走向楼外,凭栏眺望西岐会馆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夜幕,看到那个同样可能无眠的身影……
此时,西岐会馆的灯火摇曳,映照着姬昌沉思的面容。白日里的赞誉与恭贺声似乎还在耳畔回响,但他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被一种更强烈、更迫切的情感所占据——一种想要了解太姒的渴望,如同野火般灼烧着他的心。
“能出哪样的试题……她……绝非寻常女子。” 姬昌独坐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陶杯边缘。太姒那透过纱幔传来的声音,冷静、睿智,带着洞悉人心的力量。她提出的“何以报之?”的试探,精准地戳中了所有政治交易的痛点。而她在他回答“唯求生民之乐”后,那短暂沉默中蕴含的、几乎能被他感知到的巨大情绪波动——那份理解、认同,甚至是灵魂深处的共鸣,都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和狂喜。
他见过无数贵女,或娇艳,或柔媚,或高傲。但太姒不同。她的光芒绝不在于外表,而在于那份沉静外表下,对家国、对民生的深切关怀与担当。她不是站在云端俯视众生,而是真正地扎根于这片土地,忧其所忧,痛其所痛。这种特质,与他血脉里流淌的、被父亲季历反复灌输的理念,产生了强烈的共振。
“关心天下苍生……她与我……是同一类人。” 姬昌在心中笃定。这份认知,让他对太姒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与探究欲。他想知道,在“有莘公主”这个身份之下,她究竟是如何思考的?她经历过什么,才铸就了今日的见识与魄力?她心中那个“生民之乐”的理想国,又是什么模样?这种渴望了解她的冲动,甚至盖过了白日里与姜桓楚、崇侯虎交锋的紧张感。
思绪至此,不可避免地引向了那个对他影响至深的人——他的父亲,西伯侯季历!
画面瞬间切换:姬昌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置身于西岐广袤而危机四伏的土地上。父亲季历高大的身影策马在前,风尘仆仆,面容坚毅,眼神中却燃烧着永不熄灭的忧愤之火。
“昌儿,你看!” 季历勒马,指着远处一片被焚毁的村落残骸,断壁残垣间还冒着缕缕黑烟,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血腥的气息。几个侥幸逃生的村民,衣衫褴褛,眼神空洞麻木,如同失去灵魂的木偶,在废墟中徒劳地翻找着。“又是那群该死的戎狄!如蝗虫过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季历的声音低沉而饱含痛楚,他指着更远处连绵的山林:“他们就像山间的毒蛇,藏在密林深处,狡诈凶残。大军一到,便遁入山林无踪;大军一走,便如跗骨之蛆般卷土重来!多少年了?多少村落被毁?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曝尸荒野?!”
姬昌紧抿着唇,看着眼前的人间惨剧,小小的拳头攥得死紧。他跟随父亲巡察过太多这样的地方。凶残的戎狄是悬在西岐乃至所有华族边缘民众头上的利剑。
朝歌城外,季历的目光直直地盯着那矗立在平原沃土之上、高耸坚固的城池。“昌儿,你看看这就是朝歌!” 他的声音带着更深的愤懑,“这就是我们华族贵胄的中心!他们占据着最富饶的土地,修筑着最坚固的城堡!可他们做了什么?他们用高墙把自己和苦难隔绝开来!他们向城墙外那些失去家园、只能在郊野搭窝棚苟活的可怜人,征收沉重的赋税和劳役!美其名曰‘庇护’,实则敲骨吸髓!交不起?那就滚出去自生自灭,成为戎狄砧板上的鱼肉!”
季历猛地一鞭抽在身下的岩石上,火星四溅:“这世道!何处有生路?!内有权贵盘剥如虎,外有蛮族劫掠如狼!百姓夹在其中,如同炼狱!” 他转过头,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年幼的姬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呕出来的血:“昌儿!记住!我季历此生之志,便是杀光这些无恶不作的蛮族!荡平山林,犁庭扫穴!用我手中的剑,为这些孤苦的百姓杀出一条活路!筑起一道血肉的城墙!你——我的儿,也要以此为己任!”
父亲眼中那刻骨的仇恨和燃烧的斗志,深深烙印在姬昌的脑海里。他理解父亲的愤怒,理解那保境安民的决心。然而,看着废墟中那些幸存者空洞的眼神,看着城郊窝棚里那些佝偻的身影,一个更深的疑问,如同藤蔓般在他年幼的心中滋生、缠绕。
“杀光蛮族……真的就能解决问题吗?” 姬昌看着父亲紧握剑柄、青筋毕露的手,默默想着。蛮族如野草,春风吹又生。而筑起的高墙,似乎只是将苦难隔绝在外,并未消除墙内滋生压迫的根源。保护……是必要的,但仅仅依靠武力驱逐和杀戮,能带来真正的安宁吗?那些被迫离开城墙“庇护”、在恐惧中挣扎求存的民众,他们的出路在哪里?
“施救……不如自救!” 一个模糊却异常坚定的念头,在姬昌的心底悄然成形。他渴望的,不仅仅是击退外敌,更是从根本上改变这令人窒息的循环,让百姓真正拥有抵御风险、安居乐业的能力!让他们不必完全依赖贵族的“庇护”或等待君王的“拯救”!
可是,“自救”的方法是什么?如何才能让那些手无寸铁、被剥夺了土地的民众,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和立足的根基?这个巨大的问号,如同磐石,沉甸甸地压在少年姬昌的心头,成为他日夜思索的难题。
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会馆的灯火依旧跳跃,映照着姬昌此刻深邃的眼眸。父亲季历那“杀光蛮族,筑血肉长城”的怒吼犹在耳边,但那份沉甸甸的、关于“自救”的思索,经过岁月的沉淀,变得更加清晰而迫切。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太姒那聪慧而坚毅的面容再次浮现。她和他一样,都看到了这世间的疮痍,都渴望改变。或许……她就是那个能理解这份沉重、能一同寻找答案的人?
“父亲……” 姬昌对着无垠的夜空,无声地低语……他知道父亲为何甘冒商帝的忌讳,大肆与蛮族开战。父亲就是见不得百姓蒙难啊!他总是认为自己能多杀一个恶徒,就能多救一个百姓。但最后他连自救都成了问题。“父亲,您的血性与担当,孩儿不敢忘。但孩儿所求,不止于一时之安。儿子要找到那把钥匙,那把能让万民真正‘自救’、能开太平盛世的钥匙……既完成您保境安民的宿愿,也解开这困锁苍生的死结。”
夜色如墨,姬昌的目光却穿透了黑暗,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探索的光芒。太姒的出现,像一道曙光,照亮了他追寻答案的道路,也让那沉甸甸的责任,似乎有了可以分担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