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饰繁复的青铜马车碾过朝歌宽阔平整的御道,车厢内气氛压抑。姜桓楚靠在柔软的锦垫上,车窗外掠过的巍峨宫阙、熙攘市集、琳琅满目的珍宝店铺,曾是点燃他野心的火种,此刻却像一根根尖刺,扎得他心头烦闷。他闭上眼,试图平复在兰台积郁的怒火与屈辱,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回了那个同样改变他命运的起点——初入朝歌为质。
当年,东伯侯府接到商帝那道冰冷谕令——遣嫡子入朝歌“求学”,实则为质时,府邸内愁云惨淡。他的母亲,那位尊贵的东伯侯夫人,抱着他泣涕涟涟,仿佛他这个唯一的儿子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
然而,少年姜桓楚的心中,却并无多少离愁别绪,更无身为质子的惶恐。他昂着头,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野心光芒。在他看来,这并非禁锢,而是千载难逢的机遇!朝歌!那是商帝国的心脏,是权力与财富的巅峰,是汇聚天下英杰的熔炉!困守在东夷一隅,纵有富贵,也不过是井底之蛙。他要去见识那真正的广阔天地,要在那帝国的心脏,刻下他姜桓楚的名字!自怨自艾?那是懦夫的行径!
当他第一次踏入朝歌的城门,帝国都城的磅礴气象与无与伦比的繁华,瞬间将他彻底征服。高耸入云的楼台,金碧辉煌的宫殿群落,宽阔街道上川流不息、衣着各异的人群,来自四海八荒的奇珍异宝在商铺中熠熠生辉……这一切,都远非东夷可比。那一刻,一个无比清晰的志向在他心中熊熊燃烧:他姜桓楚,要在这片最璀璨的舞台上,展露锋芒!他要让朝歌,乃至整个帝国记住他!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他当头一棒。商室那些真正的贵胄子弟,骨子里流淌着王畿的高傲血液,视他们这些四方诸侯的质子为未开化的蛮夷。轻蔑的目光无处不在,刻薄的讥讽如影随形。
“瞧那东夷来的,怕是连玉髓和琉璃都分不清吧?听说他们那儿只吃生肉,茹毛饮血!”
“哈!上次宫宴,让他们品鉴新排的《云门》之舞,这些人竟然说不如他们的’蛤蟆舞‘好看!粗鄙!简直粗鄙不堪!”
“这等蛮子,也配与我等同席?”
这些刺耳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姜桓楚骄傲的自尊上。他愤怒,但更清醒地认识到:在这座以身份和财富衡量一切的都城,愤怒毫无意义。他要的是融入,是掌控,是成为人上人!
很快,他找到了无往不利的武器——财富。东伯侯府坐拥东海之利,府库充盈。当那些曾经讥讽他的商室贵胄子弟,亲眼见到他随手取出的、在暗室中能照亮丈许的夜明珠;看到那株需数人合抱、色泽如血的东海万年红珊瑚;尤其是那颗浑圆无瑕、光华流转、足有鸡蛋大小的千年东珠时……他们的眼神变了。
贪婪、惊叹、谄媚取代了轻蔑。恭维声如潮水般涌来,邀请他赴宴的帖子雪片似的飞来。姜桓楚冷眼看着这一切,嘴角噙着一丝洞悉世情的冷笑。他深谙“财能通神”的道理,更懂得如何用财富精准地敲开一扇扇紧闭的门扉。他出手阔绰,赠礼豪奢,很快便在太学质子中建立了绝对的权威,连许多商室贵胄子弟也对他另眼相看,依附者众。他享受这种被簇拥、被仰望的感觉,仿佛已触摸到了那权力的边缘。
直到那个人的出现——西伯侯世子,姬昌。
这个来自西陲的姬昌,与其他质子截然不同。他待人彬彬有礼,却总透着一股难以逾越的疏离感。更让姜桓楚如鲠在喉的是,姬昌对财富似乎有着一种天然的漠视。当姜桓楚展示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珍宝,试图以此吸引、甚至收买时,姬昌的眼神总是平静如水,既无惊叹,也无贪婪,只有一种近乎淡漠的欣赏,仿佛看到的只是寻常石头草木。这种超然的态度,让习惯了以财富衡量一切、掌控人心的姜桓楚感到极度不适,甚至隐隐威胁。
既然无法用财富笼络,那就只能摧毁!姜桓楚绝不允许自己的权威被这样一个“异类”动摇。他不动声色地派出了心腹,暗中跟踪姬昌。很快,姬昌的“秘密”被他发现了:这位西岐世子,竟常常独自溜出王城,跑到朝歌城郊最肮脏破败的贫民窟,去接触那些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臭气的贱民!为他们治病,给他们食物,甚至不顾身份地蹲在泥地里与老农交谈!
姜桓楚得知后,先是震惊,随即是难以言喻的厌恶,最后,一丝冰冷的算计浮上心头。机会来了!
他精心策划了那场“邂逅”。他“无意”中向几个最是骄纵、最看不起贫贱的商室贵胄子弟透露了姬昌的行踪,又“恰好”提议大家出城“狩猎散心”,将路线精准地引向了那片贫民窟。于是,当姬昌正满手污泥,为一个咳嗽不止的老妪擦拭额头,身边还围着几个眼巴巴等他手中半块饼子的脏污孩童时,姜桓楚带着他那群衣着光鲜、骑着高头大马的“朋友们”,如同天神降临般出现在了这片污浊之地的边缘。
“天啊!那……那不是西岐世子姬昌吗?!”
“他在做什么?!和那些……那些贱民……”
“呕……好臭!他居然还碰他们!”
“真是自甘堕落!丢尽了诸侯世子的脸面!”
贵胄子弟们夸张的惊呼和毫不掩饰的鄙夷,如同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打在姬昌身上。这正是姜桓楚想要的效果。他适时地勒马,居高临下地看着泥泞中的姬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震惊与痛心疾首(实则内心充满了掌控局势的快意),用冰冷而严厉的声音呵斥道:“姬昌!你在此作甚?!与这些腌臜贱民厮混一处,成何体统!简直是自甘堕落!丢尽了我等贵胄的脸面!速速随我离开这污秽之地!”
当他以为姬昌会随他离开时,这位西岐世子根本就没将他的命令放在心上。这令姜桓楚更加愤怒——他要的是绝对的权威,而不是特立独行。所以,姬昌对他而言,是个绝绝对对的异端!
于是,他又布局将姬昌塑造成了太学中的“异类”和“耻辱”。事后,他更是不遗余力地在质子圈中煽风点火,将姬昌的行为描绘成对贵族身份的亵渎,是“不可理喻的怪癖”。在他的推波助澜下,姬昌很快被孤立了。姜桓楚满意地看着姬昌形单影只,以为自己的手段再次奏效。
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甚至隐隐恼火的是,姬昌对此似乎全然不在意!被孤立?他依旧我行我素,按时去太学,安静地读书习礼,目光清澈,举止从容,仿佛周遭的议论与排斥只是拂过耳畔的微风。他依旧会避开人群,去那片“污秽之地”。那份遗世独立般的平静与坚定,非但没有让他显得狼狈,反而在太学这片充斥着浮躁与攀比的土壤里,显出一种格格不入却又令人无法忽视的卓尔不群!这种“不为所动”,比激烈的反抗更让姜桓楚感到挫败和一种莫名的……烦躁。
“砰!”
一声闷响打断了回忆。姜桓楚的拳头狠狠砸在坚固的车厢内壁上,震得车身微微一晃,也惊得旁边一直屏息凝神的鄂崇禹“啊呀”一声低呼,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姜桓楚猛地睁开眼,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中翻腾的旧恨新仇,脸上迅速挂起一丝惯常的、带着掌控感的微笑,仿佛刚才的暴怒只是幻觉。他看向被惊到的鄂崇禹,语气恢复了一贯的从容,甚至带着点刻意的轻松:
“今日之事,贤弟如何看?” 他抛出问题,目光却锐利地审视着鄂崇禹的反应。
“啊?” 鄂崇禹显然没料到姜桓楚会突然发问,一时语塞,脸上露出惯有的茫然和不知所措。他习惯性地依赖姜桓楚的判断和指令,自己从未深入思考过局势。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憋出一句:“全……全凭兄长做主!”
看着鄂崇禹这副唯唯诺诺、毫无主见的模样,姜桓楚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轻蔑与厌烦。他面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心中却已冰冷地讥讽道:“真是个没用的跟屁虫!烂泥扶不上墙!” 与姬昌那种无法掌控的“坚定”相比,鄂崇禹的顺从此刻只让他觉得乏味和……更加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