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膏带来的温热感如同一个忠实的守护者,持续熨帖着肩胛下的旧伤,让林陌得以在上午的体能项目中勉强跟上了队伍的节奏。那管军绿色的药膏被他妥善地藏在行囊最深处,如同一个隐秘的护身符,其带来的不仅是生理上的舒缓,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理支撑。
然而,这种支撑在下午的室内课上,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教室的窗户敞开着,外面是训练场上传来的隐约口号声和器械碰撞的金属音,而室内,只有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一种近乎凝滞的专注。
战术桌上,铺开着一张大幅的、细节繁复的军用地图。等高线如同密集的指纹,缠绕着山体;各种颜色和形状的符号,代表着道路、桥梁、植被、建筑物以及潜在的威胁区域。比例尺、坐标网格、图例说明……这一切构成了一套林陌完全陌生的、冰冷而精确的语言体系。
教官在前方讲解着地形分析、路线规划、坐标换算。他的话语清晰、专业,每一个术语都像是从教科书里直接蹦出来的。周围的学员们,大多有着正规军事院校或长期部队生活的背景,他们低头在自己的地图副本上快速标注,眼神里是理解与熟练。
林陌坐在后排,握着2b铅笔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他的面前,同样铺着一张地图副本,但上面除了最初打印的痕迹,几乎一片空白。
他盯着那些蜿蜒曲折的等高线,试图将它们与他脑中那幅立体的、充满气息和质感的山野图景对应起来。在他的认知里,山是可以通过风的湿度、泥土的软硬、植被的种类来“感受”的;路,是野兽的足迹、水源的流向和阳光的角度共同勾勒出来的。他不需要坐标,因为他自己就是坐标。
可地图上的这一切,是抽象的,是符号化的,是剥离了所有生命气息后,剩下的骨骼。
教官布置了作业:在二十分钟内,根据给定情报,在地图上标出三条渗透路线,并计算出抵达目标点的最短时间。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铅笔与纸张摩擦的密集声响。学员们埋头苦干,尺规并用,时而快速查阅图例,时而低声交流。
林陌的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迟迟无法落下。他看着那些陌生的符号,感觉它们像一群嘲讽的眼睛。他知道目标在哪里,情报上描述的方位和特征,在他脑中能瞬间形成图像,可如何将这图像转化为地图上那条由坐标点和等高线构成的、被认可的“路线”,他毫无头绪。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他尝试着,凭借直觉,在一条看似平缓的谷地画了一条线。但旁边的学员瞥了一眼,低声对同伴说:“啧,这地方雨季是沼泽,图上标着呢,他看不见?”
他擦掉,又尝试沿着一条等高线稀疏的山脊线画了一条。另一个声音隐约飘来:“这条线是快,但完全暴露在敌方假设观察点下,找死啊。”
他的动作越来越迟滞,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那是一种与面对体能极限完全不同的无力感。在这里,他赖以生存的山野本能,他超凡的感知力,全都派不上用场。他像一个被剥夺了所有武器的战士,赤裸地站在一个由规则和符号构成的战场上。
周围的窃窃私语和偶尔投来的、带着轻蔑的目光,像无数根细针,扎在他的皮肤上。他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刚入营时,那种被排斥、被审视的孤立感再次涌上心头,甚至更加强烈。因为这一次,他暴露的是实实在在的、知识层面的巨大短板。
交作业的时间到了。
教官开始逐一检查,偶尔点头,偶尔指出错误。轮到林陌时,教官拿起他那张几乎空白,仅有的两条歪斜线条也被橡皮擦得一片模糊的地图。
教官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林陌,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失望和冰冷。
“编号077。”
“到。”林陌的声音有些干涩。
“你的路线呢?”
林陌沉默。
教官将地图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的声响让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三条路线!一条也没有?!”教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挑战了专业底线的厉色,“你以为这是在你们家后山打猎,凭着感觉走就行吗?!”
他拿起那张惨不忍睹的地图,几乎戳到林陌眼前,手指点着上面一个明显的、代表峭壁的符号:“看看这里!你画的这是什么?飞过去吗?!”
哄笑声低低地响起,像潮水般漫过教室。
林陌的下颌绷紧,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他能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一种被否定了核心能力的愤怒与憋屈。
教官的目光扫过教室里其他人,最终又落回林陌脸上,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钢铁,一字一句地砸下:
“在现代战场上,看不懂图,你就是个瞎子!”
这句话如同最终判决,在寂静的教室里回荡。
林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窗外训练场的声音变得遥远,教室里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重量压在他身上。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与这个钢铁体系之间,横亘着的,不仅仅是对规则的不适应,还有着一道更深、更难以逾越的知识鸿沟。
他不是瞎子,在山林里,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清,看得远。
但在这里,在这张由点和线、符号和规则构成的地图前,他确实成了一个需要被引领的……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