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如同附骨之疽,在深沉的睡眠中也不肯完全离去,化作一片阴郁的底色,弥漫在意识的边缘。天光未亮,起床哨尚未响起,林陌却先一步被右肩胛下那阵熟悉的、深层的钝痛唤醒。
他睁开眼,视野里是宿舍天花板模糊的轮廓,浸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他没有立刻动弹,只是静静地躺着,感受着那处旧伤在沉寂一夜后,如同被惊扰的休眠火山,开始散发出不容忽视的灼热与撕扯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区域的肌肉纤维,带来细密而持久的刺痛。
比昨天更糟了。
他无声地吸了口气,尝试运转那祖传的呼吸法,试图安抚躁动的伤处。气息沉入丹田,带来一丝微弱的清凉感,但对于那深埋在肌肉与韧带层面的结构性损伤,这安抚如同杯水车薪,只能勉强压制,无法根除。
他知道,今天还有更严酷的训练在等待。这种状态,会成为他的阿喀琉斯之踵。
就在他准备忍着疼痛,悄无声息地起身进行一些温和的拉伸时,他的左手无意识地在枕边摸索了一下——并非为了寻找什么,只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
指尖却触碰到了一个冰凉、坚硬、圆柱形的物体。
动作瞬间停滞。
那不是他任何已知的私人物品。他的行囊放在床尾,里面除了制式装备,只有那包舍不得吃的山楂干。
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他维持着躺卧的姿势,只有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戒备的谨慎,将那个物体从枕头的边缘与床单的缝隙间,轻轻勾了出来。
触感更加清晰了。是一个管状物,约莫食指长短,表面光滑,带着金属或硬质塑料的凉意。
宿舍里依旧一片死寂,只有室友们或深或浅的鼾声和呼吸声。窗外,是即将破晓前那种万籁俱寂的沉静。
他借着从窗帘缝隙透入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光,将那个物体举到眼前。
是一管药膏。
通体军绿色,没有任何商业标签和图案,只有在尾端印着一串细小的、需要极好视力才能看清的出厂编号和代号。管体是铝制材质,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属于军用物资的、冷峻的可靠感。
他拧开盖子。封口是完好的,需要用力才能刺破。一股浓郁但并不刺鼻的药草气味瞬间弥漫开来,混合着薄荷的清凉和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带着苦味的植物根茎的香气。这气味很独特,与他记忆中新兵连带过的、或者寻常药店能买到的任何活血化瘀药膏都不同。
是谁?
这个疑问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圈圈涟漪。
室友?不可能。他们对他唯有排斥与疏离,昨夜他靠墙忍耐时,无人上前,无人询问。
教官?周锐或许赏识他的能力,但以教官的身份和性格,绝不会用这种私下、近乎隐秘的方式表达关心,更可能的是在训练场上给他更严厉的“关照”。
排除了所有不可能,剩下的那个答案,无论多么令人难以置信,也是唯一的真相。
一个清冷而挺拔的身影,在评审会上力排众议的声音,在走廊与他擦肩而过时留下的那一缕冷冽的气息……这些画面碎片无声地拼凑起来。
是她。
只有她,拥有接触这类特供药品的权限。只有她,能够如此不着痕迹地将东西送到这里。也只有她,会在这个时间,用这种方式——不逾越任何明面上的规则,却精准地触及了他最迫切的需求。
他紧紧握着那管药膏,冰凉的金属管壁很快被他掌心的温度焐热。那独特的药草气味萦绕在鼻尖,带着一种镇定和安抚的力量。
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一种陌生的、温热的、与他二十年来所熟悉的冰冷山风、残酷生存法则截然不同的暖流,毫无征兆地,从那被坚韧和孤独层层包裹的心湖深处,汩汩地涌了上来。很微弱,却真实存在,沿着四肢百骸缓缓流淌,甚至暂时压过了肩胛下的疼痛。
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情绪。它不是猎到猎物后的满足,不是战胜对手后的快意,也不是独自穿越险境后的庆幸。它是一种……被悄然守护的感觉。尽管这守护如此隐晦,如此克制,几乎不着痕迹。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动作轻微地侧过身,背对着宿舍里可能存在的、模糊的视线。他挤出一些褐色的药膏在指尖,那药膏触感细腻,带着凉意。他反手,小心翼翼地、尽可能准确地涂抹在右肩胛下那一片灼热疼痛的区域。
药膏触及皮肤的瞬间,一股强烈的、渗透性的清凉感立刻弥漫开来,紧接着,是一种温和的发热,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暖流正在渗入肌肉深处,舒缓着那撕裂般的痛楚。效果立竿见影,远比呼吸法的自我调节来得直接和有力。
他重新躺好,将那管药膏紧紧攥在手心,贴在胸口。
窗外,天际线开始泛起一丝鱼肚白,黎明即将到来。训练场的残酷不会因为这管小小的药膏而有任何改变,肩上的负重,周围的孤立,前路的艰险,依然如故。
但此刻,在这片逐渐被晨光驱散的黑暗里,他握着那管微凉的药膏,心头第一次泛起陌生的暖流。
这暖流不足以融化钢铁的规则,却足以点亮一丝微弱的光,支撑他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