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撒马尔罕的街巷在稀疏的灯火中显得幽深而危险。纳斯尔带领众人穿行在狭窄的巷道中,他的步伐虽因连日囚禁而虚浮,但对城市的熟悉却丝毫未减。他指引着队伍避开主干道,专挑那些连本地人都鲜少知晓的隐蔽小径。潮湿的墙角蔓延着青苔,野猫在垃圾堆间窜动,远处偶尔传来巡逻卫兵整齐的脚步声,每一次都让众人紧绷的神经几乎断裂。
“穿过前面的染坊,再经过一座废弃的拜火教祠庙,就是‘遗忘之巷’。”纳斯尔压低声音,喘息着解释道,“那里住的都是些被城市遗忘的人——逃奴、破产工匠、还有不愿向权贵低头的学者。易卜拉欣先生在那里有一处安全的工坊。”
汪臧海一边搀扶着纳斯尔,一边敏锐地观察着四周。他注意到墙壁上偶尔出现的、用石灰划出的特殊符号,纳斯尔会根据这些符号调整方向。这是属于地下网络的隐秘路标。阿卜杜勒老爹则负责消除队伍走过的痕迹,用旧布包裹鞋底,并在岔路口撒上特制的、能干扰猎犬嗅觉的香料粉末——这是他从波斯马帮那里学来的技巧。
“水獭”显然对这片区域极为不适,他嘟囔着:“老天,我宁愿在十次‘叹息之渠’里游泳,也不愿在这鬼地方走一趟。这里的‘地面漩涡’比水里的还危险。”他所谓的“地面漩涡”,指的是那些看似平静、实则可能随时出卖他们的眼线。
就在他们即将抵达染坊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火把的光芒!一队“商盟”的护卫,大约七八人,正堵在巷口,挨家挨户地盘问着什么,态度粗暴。
“糟了,他们在设卡!”赵斥候瞬间隐入阴影,手按在了刀柄上。
退路已被身后隐约传来的搜索声切断。他们被困在了一段不足三十步长的死胡同里!两侧是高耸的、光滑的泥砖墙,难以攀爬。
汪臧海目光扫过身旁的一扇破旧木门,门板上画着一个褪色的、象征陶匠的瓦罐图案。他当机立断,对纳斯尔耳语:“这户人家,可信吗?”
纳斯尔眯眼看了看标记,快速点头:“老陶匠穆罕默德,欠易卜拉欣先生一条命。”
没有犹豫,沙赫拉兹用肩膀猛地撞向木门。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应声而断。众人迅速涌入,随即反手用门边的木杠将门抵住。
院内,一个须发皆白、正在辘轳边工作的老陶匠被惊得站起身来,手中未完成的陶罐摔在地上,碎裂开来。他看清来人中的纳斯尔后,眼中的惊恐化为惊讶,随即是决然。
“纳斯尔先生!你们……”
“穆罕默德老爹,长话短说,我们需要帮助,‘商盟’的人在外面。”纳斯尔急促地说道。
老陶匠没有多问,他立刻用一堆待烧的陶坯和干草掩盖住众人闯入的痕迹,然后指了指院子角落一个散发着阴湿泥土气息的巨大陶窑。“进窑里去!今天的火已经熄了,里面能藏人。别出声,无论听到什么!”
众人毫不犹豫地钻入尚有余温的陶窑。窑内空间狭小,弥漫着呛人的烟灰味。他们紧紧靠在一起,屏住呼吸。透过窑门砖石的缝隙,能看到外面晃动的火光。
很快,砸门声和呵斥声传来。
“老东西,开门!看到有陌生人跑过来吗?”
“没有啊,大人,我一直在这里干活,什么都没看见。”穆罕默德老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
“搜!”
脚步声在院内响起,箱笼被翻动的声音清晰可闻。有人走到了陶窑附近。
“这里有个窑,打开看看!”
窑内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沙赫拉兹的弯刀已半出鞘,赵斥候的弓弦也已悄然拉开。汪臧海按住了他们的手臂,示意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手。
就在这时,穆罕默德老爹急中生智,喊道:“大人!使不得!这窑刚熄火,里面温度还极高,贸然打开,热浪冲出来会灼伤人的!而且里面都是珍贵的釉彩陶器,碰坏了,小老儿可赔不起啊!”
那护卫头领似乎犹豫了一下,骂骂咧咧地踢了旁边的陶坯一脚:“晦气!走,去下一家!他们肯定跑不远!”
脚步声和喧哗声渐渐远去。又等了约一炷香的时间,确认外面彻底安静下来,众人才从闷热的陶窑中钻出,个个灰头土脸,大汗淋漓。
穆罕默德老爹紧张地关好院门,低声道:“他们封锁了这片区域,正在逐户搜查。你们不能久留。我知道一条只有我们这些老工匠才知道的密道,可以绕过封锁,直接通到‘遗忘之巷’的后身。”
绝处逢生!在穆罕默德老爹的带领下,他们移开了院中一口看似废弃的水井旁的石板,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狭窄阶梯。井壁湿滑,充满了腐朽的气息。
“这是古代的地下引水道,早已干涸废弃,但还能走人。一直往前走,遇到岔路向左转三次,就能看到亮光,出来是一口枯井,就在遗忘之巷。”老爹递过一个油纸包裹的火折子,“愿真主保佑你们。”
众人再次潜入地下。这条古老的引水道比“叹息之渠”更加狭窄逼仄,需要弯腰前行。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死水的腥味。他们按照指示,在如同迷宫般的黑暗中左转三次,果然看到了前方透出的微弱天光。
爬上枯井,他们已然身处一条更加破败、寂静的小巷。这里的房屋低矮歪斜,几乎无人走动,只有几声零落的狗吠。纳斯尔辨认了一下方向,带着他们敲响了一扇没有任何标记的、厚重的铁皮木门。
门上的窥视孔打开,一双警惕的眼睛扫过众人,在看到纳斯尔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门闩沉重地落下,门开了。
开门的是易卜拉欣本人。这位昔日的学者兼商人,此刻面容憔悴,眼窝深陷,但眼神中却燃烧着焦急与期待。他看到安然无恙的纳斯尔和汪臧海身后那显眼的油布包裹时,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快!快进来!”
众人迅速涌入,大门在身后紧紧关闭。门内是一个宽敞但杂乱无章的庭院,堆满了各种奇怪的机械零件、半成品的仪器、书籍和卷轴。这里与其说是工坊,不如说是一个疯狂的发明家实验室。几个面色警惕、手持简陋武器的年轻人守在院内,他们是易卜拉欣收留的、同样遭受“商盟”压迫的学徒或难民。
“易卜拉欣先生……”纳斯尔刚开口,就被易卜拉欣紧紧拥抱住。
“感谢真主,你平安无事!我听说你被捕,以为一切都完了……”易卜拉欣声音哽咽。
“是汪先生他们救了我,而且,我们拿到了石板!”纳斯尔指向汪臧海身后的包裹。
易卜拉欣的目光立刻聚焦在那油布包裹上,充满了近乎虔诚的狂热。“快!给我看看!”
在工坊内室,油布被小心地打开,那块完整的黑色石板呈现在众人面前。在更加稳定的油灯光线下,石板的细节清晰可见。冰冷的触感,深邃的墨色材质,上面镌刻的星辉文如同宇宙的脉络,复杂而优美,散发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息。与拓片和碎片相比,完整的石板更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整体性的、难以言喻的韵律感。
易卜拉欣戴上眼镜,手指颤抖地抚过石板的表面,喃喃自语:“完美……太完美了……看这纹路,这深度,这绝不是这个时代的技艺所能雕刻的……”
他迫不及待地开始解读。与法赫德长老侧重于能量原理不同,易卜拉欣更关注石板记载的具体内容和历史背景。他的解读速度很快,不时发出惊叹。
“果然……果然如此!这石板不仅确认了‘沉睡之眼’下方存在一个被称为‘共鸣之室’的遗迹核心,还详细记载了利用特定星辰方位、结合锡尔河水文脉冲开启‘能量屏障’的方法!看这里——”他指向一段密集的文字,“它提到了维持屏障的能量来源,是一种被称为‘地脉灵髓’的物质,储存在遗迹深处……这解释了为何能量模式能与星辰和地磁耦合!”
“还有吗?关于‘悬空之城’?”汪臧海追问,他想起了纳斯尔笔记中的内容。
易卜拉欣和纳斯尔一起仔细查找,最终在石板的末尾部分,找到了一段更为晦涩、似乎是被后来添加上去的铭文。
“这里……提到了‘追寻群星的指引,向西,越过白色山巅,于云雾缥缈之处,寻访失落的天门’……‘天门之后,藏着世界的真相与起源的奥秘’……”易卜拉欣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困惑与兴奋,“‘白色山巅’……难道是指兴都库什山脉?或者更远的帕米尔高原?‘天门’、‘悬空之城’……这些传说竟然真的存在?而且与这星辉文文明有关?”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汪臧海。他们原本的目标是探查“沉睡之眼”,如今不仅找到了开启方法,更牵扯出一个似乎更加宏大、更加遥远的秘密。
汪臧海凝视着石板,沉默片刻。撒马尔罕已成险地,乌鲁伯格王子绝不会善罢甘休。继续留在这里,不仅难以接近“沉睡之眼”,更可能连累易卜拉欣和整个“遗忘之巷”。而“悬空之城”的线索,如同一个巨大的磁石,吸引着他内心深处对未知的渴望。
“我们必须离开撒马尔罕。”汪臧海终于开口,声音沉稳而决断,“但不是立刻。我们需要时间准备,需要更详细的路线,需要应对追兵的策略。易卜拉欣先生,纳斯尔,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解读出石板中关于西行路线更具体的信息,以及‘沉睡之眼’开启方法的每一个细节。或许,我们在离开前,还能给我们的‘朋友们’留下一个难忘的‘告别礼物’。”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被动躲避从来不是他的风格,在风云激荡的西域,唯有主动布局,方能于死地中觅得一线生机。撒马尔罕的棋局尚未结束,而通往西方群山之巅的漫长旅途,已在这一刻,于这破败的“遗忘之巷”中,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