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用单拐最初的几天,每一步都伴随着剧烈的酸胀和肌肉濒临极限的颤抖,每一次短暂的独立支撑都像是从身体里硬生生榨取力量。
但苏亦承硬是凭借着那股不服输的狠劲,和陆文生寸步不离的严密守护,将这个过程扛了下来。
汗水浸透了一件又一件衣衫,左腿的肌肉在极度疲劳后,反而以一种更快的速度变得结实、有力。
从需要陆文生全力搀扶才能迈出踉跄一步,到可以自己拄着单拐、在陆文生虚扶的保护下,缓慢却稳定地从客厅走到廊下。
从站立几秒钟就摇摇欲坠,到能倚着单拐,在老槐树下与人交谈数分钟。
进步是肉眼可见的,如同庭院里那些在夏日阳光下疯狂拔节的向日葵,每一天都在焕发新的生机。
然而,伴随着身体机能的快速恢复,一个现实的问题,也如同夏日积雨云般,沉沉地压了上来。
《长河》的后期制作,进入了最关键的攻坚阶段。
海城那边的电话和邮件变得越来越密集。
制片人王铮的语气,从最初的试探性问候,逐渐变成了焦灼的请示。
剪辑、配乐、特效、调色……无数个环节卡在需要导演最终拍板的地方。
一些涉及重大历史场景还原和核心情感表达的段落,远程的沟通变得低效而充满隔阂,团队成员在缺乏主心骨的情况下,明显陷入了方向和信心的迷茫。
苏亦承坐在书房的电脑前,看着屏幕上剪辑师发来的、带着明显不确定标记的片段,听着作曲家通过越洋电话表达的、因无法与他面对面碰撞灵感而产生的困惑,眉头越皱越紧。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项目的进度和质量,正在因为他的缺席而受到影响。
这不是任何人的过错,而是电影创作本身的规律使然。
有些东西,必须他亲自在场,才能精准地传达和把控。
这天傍晚,他结束了与剪辑师又一个长达两小时的视频会议,有些疲惫地摘下耳机。
窗外,夕阳将天空渲染得一片辉煌,合作社的年轻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说笑着从院门外经过,毛豆洪亮的嗓音隐约传来,一切都充满了金饰村特有的、安宁而充满烟火气的活力。
陆文生端着一碗刚晾凉的绿豆汤走进来,放在他手边。
他看了一眼苏亦承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色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边。
苏亦承端起碗,冰凉的瓷壁缓解了指尖的燥热。
他喝了一口清甜的汤水,目光却依旧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那片绚烂的晚霞上。
“文生,”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长河》那边……不能再拖了。”
陆文生沉默着,没有接话。
他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
他的亦承,翅膀正在痊愈,羽翼渐丰,那片属于他的、更广阔的天空,一直在那里等待着他。
苏亦承转过头,看向陆文生,眼神复杂,里面有不舍,有担忧,更有一种不得不做出的决断:“有几个核心部分,我必须回海城一趟,亲自盯着。远程沟通……效率太低,而且容易产生偏差。”
他终于将这句话说出了口。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凝重的寂静。
陆文生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看着苏亦承,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辩的责任感与对工作的执着,也看清了他眼底深处那份对离开、对暂时打破眼下宁静生活的不安。
他知道,苏亦承的回归是必然的。
不仅仅是为了《长河》,更是为了他作为导演的职业生涯和艺术追求。
他不能,也不会用“需要休养”的理由将他永远禁锢在这方小小的庭院里。
长时间的沉默后,陆文生向前走了一步,拿起苏亦承放在桌上的空碗,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什么时候走?”
他的直接,反而让苏亦承愣了一下。
他以为会听到劝阻,或者至少是担忧的叮嘱。
“医生下周复查,如果情况稳定……”苏亦承斟酌着词句,“我想……复查后就走。”
陆文生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拿着碗转身走向厨房,走到门口时,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只是声音低沉地传来:
“我送你。”
简单的三个字,像一块巨石投入苏亦承的心湖,激起千层浪。
他看着陆文生消失在厨房门口的挺拔背影,鼻尖猛地一酸。
他知道,陆文生做出了怎样的妥协与支持。
他不是不担心,他只是选择将所有的担忧都压在心里,用最平静的姿态,送他重新启航。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
庭院里的灯笼次第亮起,温暖的光晕却无法完全驱散空气中那悄然弥漫的、离别的预言。
苏亦承拄着单拐,慢慢走到廊下,望着这片他生活了数月、承载了他痛苦挣扎与涅盘重生的土地,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眷恋。
回归的路,从来不止一条。
身体的康复是一条,事业的回归是另一条。
而这一次,他需要暂时离开这片给予他无限温暖与力量的港湾,独自去面对外面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