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返回海城的日程如同一块投入静湖的石头,在两人看似平静的生活表面下,激起了层层暗涌。
苏亦承更加拼命地投入康复训练,仿佛想在那之前,将左腿的力量锤炼到极致。
而陆文生,则在沉默中,为他打点着行装,检查着各种常备药品,事无巨细,却比以往更加沉默。
离复查还有两天。
傍晚,骤雨初歇,空气里弥漫着湿土和草木蒸腾出的清新气息。
夕阳在西方天际挣扎着透出最后一丝金光,与东方缓缓升起的月亮形成奇异的交汇。
苏亦承拄着单拐,和陆文生并肩站在廊下,看着庭院里被雨水洗刷得青翠欲滴的草木。
雨后的宁静,反而让某种潜藏的情绪更容易浮出水面。
“文生,”苏亦承忽然开口,声音在湿润的空气里显得有些飘忽,“有件事……一直没跟你细说。”
陆文生侧过头,看向他。
夕阳的余晖在他轮廓上勾勒出柔和的金边,也映亮了他眼中一丝复杂的情绪。
“关于……车祸。”苏亦承轻轻吐出这两个字,感觉握着拐杖的手心有些汗湿。
陆文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目光骤然变得锐利,但他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
“当时的情况……要复杂一点。”苏亦承的目光投向远处朦胧的山影,仿佛在回溯那个惊心动魄的瞬间,“我当时,确实是为了避让一个突然从路边堆放杂物后面冲出来的孩子,我猛打了方向盘。”
他顿了顿,呼吸微微急促了些,那段被刻意模糊的记忆重新变得清晰:“但是,在那之前,我的车就有点不对劲。从省电影局开完协调会回酒店的路上,我就感觉刹车有点软,踩下去的反应比平时慢。我以为是自己太累了,没太在意。”
陆文生的眉头紧紧锁起,眼神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避让之后,车子失控撞向隔离墩之前,”苏亦承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我拼命踩死刹车,但它……几乎没起到什么作用。”
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屋檐残留的雨水,滴答、滴答,敲打在石阶上,清晰得令人心慌。
苏亦承转过头,看向陆文生,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冷静:“文生,那不是意外。至少,不完全是。”
陆文生与他对视着,胸腔里翻涌着冰冷的怒意和蚀骨的后怕。
他早就觉得那场车祸透着蹊跷,只是当时苏亦承命悬一线,所有心思都扑在抢救上,后来又是漫长的康复,他无暇也无力去深究。
如今被苏亦承亲口证实,那股被压抑许久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你怀疑谁?”陆文生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危险的平静。
苏亦承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电影拍摄的重要阶段,只有赵磊单独找过我。他想让一个资方塞进来的、毫无经验的新人,顶掉我们千挑万选才定下的一个重要配角,我拒绝了。当时……闹得不太愉快。”
他没有直接指控,但话语里的指向已经足够明确。
赵磊,那个看似谦卑、总是跟在王铮身后的副导演,对苏亦承独揽大权、阻碍他攀附资方早已心存不满。
而苏亦承一旦重伤甚至……《长河》项目的实际主导权,很可能就会落入他这个“熟悉情况”的副导演手中。
动机,时机,都吻合得令人心惊。
“这件事,你之前为什么不说?”陆文生看着他,声音里压抑着情绪。
如果他早知道……
“怎么说?”苏亦承扯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当时我躺在监护室,生死未卜,后来又是这个样子……无凭无据,怎么说?难道要告诉你,我怀疑跟我共事多年的副导演想害死我?”
他摇了摇头,“而且,那时候……我只想抓住每一分活下去的可能,只想……快点回到你身边。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他的话语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陆文生的心上。
他的苏亦承,在承受着身体巨大痛苦的同时,还独自背负着这样的秘密和惊惧。
陆文生猛地伸出手,不是扶他,而是将他紧紧地、用力地拥入了怀中。
单拐“哐当”一声倒在廊下的木地板上,无人顾及。
苏亦承被他抱得有些猝不及防,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下传来的、剧烈的心跳,和他手臂那几乎要将他揉碎般的力道。
那是一种失而复得之后,听闻当初竟险些彻底失去的、极致的心悸与愤怒。
“对不起……”陆文生将脸埋在他颈窝,声音闷哑,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和自责。
他恨自己当时的无能为力,恨自己没能更早察觉,没能更好地保护他。
苏亦承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在为什么道歉。
他抬起那只空着的手,轻轻回抱住陆文生宽阔却微微颤抖的脊背。
“不关你的事。”他低声说,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都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吗?
两人心中都清楚,并没有。
当苏亦承决定返回海城,重返那个名利场,这些隐藏在暗处的獠牙,并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自动消失。
但这一次,苏亦承不再是一个人了。
他将这个秘密说出口的瞬间,就是将背负的重担,分了一半给身边这个他最信任、最依赖的人。
月光渐渐明亮起来,清辉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仿佛在为这无声的誓言作证。
许久,陆文生才缓缓松开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单拐,递回他手中。
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翻涌着冰冷的、不容侵犯的厉色。
“这件事,交给我。”他看着苏亦承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你安心回去做你该做的事。其他的,有我。”
他没有说具体要怎么做,但苏亦承知道,陆文生既然说了,就一定会去做。
他会成为他身后最坚固的屏障,为他扫清一切潜在的威胁。
苏亦承看着他,心中那片因即将离别和面对未知风险而产生的阴霾,忽然就被这坚定的话语驱散了。
夜色渐深,南风带着雨后的微凉。
他点了点头,拄着拐杖,站直了身体。“好。”他应道,声音里充满了全然的信任。
深夜。
月光如水,透过主卧敞开的雕花木窗流淌进来,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区块。
空气里还残留着雨后草木的湿漉气息,混合着书桌上隐约的墨香,以及一种无声涌动的、名为离愁与秘密共享后的粘稠情绪。
苏亦承倚着单拐,站在窗边,望着窗外被月光勾勒出模糊轮廓的空山远景。
陆文生则沉默地收拾着书桌上散落的文件,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沉重。
“文生。”苏亦承的声音打破寂静,比平时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陆文生动作顿住,却没有立刻回头。
苏亦承拄着拐,转过身,木质地板发出轻微的“叩”声。
他朝着陆文生的方向,缓慢而坚定地挪动脚步。
他停在陆文生身后,很近,能感受到对方身体散发的温热,能闻到那熟悉的、带着皂角清冽和一丝药草苦味的气息。
陆文生终于缓缓转过身。
月光下,他的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尚未完全平息的余怒、深不见底的心疼,以及一种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温柔。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苏亦承,目光如同实质,细细描摹着对方的眉眼、鼻梁,最后落在那双同样复杂的眼睛上。
苏亦承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没有犹豫,指尖轻轻触上陆文生的眉骨。
那里,紧锁的川字纹路尚未完全舒展,仿佛还承载着刚才听闻真相时的惊心动魄。
指尖下的皮肤温热,带着轻微的紧绷感。
苏亦承的指腹缓缓下滑,掠过他的太阳穴,感受着皮下血管轻微的搏动,最后停在他线条冷硬的下颌。
陆文生呼吸一滞,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他依旧没有动,像一座沉默的山,任由苏亦承带着探索和安抚意味的指尖,在他脸上点燃一簇簇无声的火苗。
这是一种无声的询问,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苏亦承向前倾身,动作因腿脚不便而显得有些笨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他的额头轻轻抵上陆文生的额头,鼻尖几乎相触,温热的呼吸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别担心。”苏亦承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拂过陆文生的唇畔,“我不会再给任何人伤害我的机会。”
这句话,像是一个承诺,也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陆文生一直强行压抑的闸门。
陆文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些汹涌的情绪仿佛找到了出口。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精准地、用力地握住了苏亦承停留在他下颌的那只手。
力道很大,指节甚至有些泛白,仿佛要通过这紧密的接触,确认他的存在,将他牢牢锁在身边。
苏亦承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几乎有些疼痛的力度,却没有挣脱,反而微微收拢手指,与他十指紧紧交扣。
单拐依旧倚靠在他的腋下,支撑着他大部分体重,这使得他的姿势显得有些不便,甚至脆弱。
但此刻,两人之间流淌的气息却充满了力量与对抗,一种在隐忍与爆发边缘徘徊的张力。
陆文生低下头,额头依旧相抵,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苏亦承近在咫尺的唇上。
他的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温热的气息带着灼人的温度。
苏亦承没有回避,迎着他的目光,眼中是清晰无误的许可。
他微微仰起头,这是一个极轻微的邀请动作,却瞬间点燃了空气中最后的理智。
陆文生终于不再克制。
他低下头,吻了上去。
这个吻,并非温柔缠绵,而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确认,一种压抑太久后的爆发,一种恨不得将对方骨血都融入自身的狠劲。
起初是近乎啃噬般的用力,带着颤抖,仿佛在借此宣泄那迟来的、蚀骨的后怕。
苏亦承承受着这个吻,回应着,带着同样的力度和不容置疑的欲望。
他空闲的手绕到陆文生脑后,插入他浓密的黑发中,微微用力,让这个吻更深,更密不可分。
唇齿交缠间,是无声的誓言,是离别的预言,更是彼此力量的交融。
那些说不出口的担忧,那些无法言明的眷恋,那些必须独自面对风雨的决心,都在这个吻里得到了最极致的表达。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肺部的空气几乎耗尽,两人才微微分开。
额头相抵,呼吸紊乱地交织在一起,在微凉的夜风中带出白色的雾气。
陆文生的手臂不知何时已经环住了苏亦承的腰,巧妙地避开了他受伤的腰腹,提供了一个坚实而稳定的支撑。
苏亦承手中的单拐不知何时松开了力道,斜斜靠在旁边的桌脚,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月光静静流淌,将相拥的两人镀上一层清辉。
主卧内,只剩下彼此急促的心跳和窗外交织的虫鸣。
苏亦承微微喘息着,看着陆文生近在咫尺的、被情潮和深沉爱意笼罩的眼睛,低声问道:“会做吗?”
陆文生没有回答,只是收紧了环在他腰际的手臂。
“我教你。”
夜色深沉,南风穿过庭院,拂过老槐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守护着这一方天地间,短暂却永恒的静谧与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