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陆文生从合作社回来时,暮色已然四合。
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将云层染成淡淡的紫灰色,院落里的红灯笼尚未点亮,一切都沉浸在蓝调时刻的静谧里。
他推开堂屋的门,带着一身室外微凉的空气。
苏亦承正靠在窗边的轮椅上,就着最后的天光看书,闻声抬起头,脸上露出惯常的温和笑意:“回来了?事情还顺利吗?”
“嗯,都处理好了。”陆文生应着,脱下外套挂好,动作间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凝滞。
他走到炭盆边烤火,目光掠过苏亦承沉静的侧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苏亦承何等敏锐,几乎立刻捕捉到了他这细微的异常。
他合上书,放在膝上,问道:“是合作社有什么事吗?”
他了解陆文生,若非涉及村里或他们共同关心的事务,他不会露出这种欲言又止的神情。
陆文生转过身,暖黄的火光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脸。
他走到苏亦承对面坐下,沉吟片刻,才开口道:“是有一件事。毛豆收到几封寄到合作社的信,是……咨询空山庄园开放预约的。”
苏亦承微微一怔。
空山庄园自改造完成后,因《归途》带来的热度,确实短暂开放接待过一阵,但后来他投入《长河》的拍摄,陆文生又升任副镇长,两人都无暇顾及,便交由合作社代管,实际上基本处于半关闭状态,只偶尔接待些相熟的朋友或重要的学术交流团体。
“这个时候?”苏亦承有些意外,毕竟他的腿伤还未痊愈。
“信是年前后就陆续寄到的,毛豆那小子,觉得是好事,又怕打扰你养伤,一直压着没提。今天我去,他才吞吞吐吐拿出来。”
陆文生解释道,语气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主要是海城和周边几个城市的文化团体、还有一些看了《归途》的散客,询问春天是否开放,想过来体验一下。”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亦承打着石膏的腿上,声音低沉了几分:“我跟毛豆说了,目前不考虑这个,一切以你的康复为重。”
他的话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
苏亦承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粗糙的封面。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隐没了,房间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只有炭火跳动着橙红的光芒。
他没有立刻回应陆文生的决定,而是问道:“毛豆……和合作社的大家,是怎么想的?”
陆文生看着他,没有隐瞒:“他们当然希望能重新做起来。去年短暂开放那阵,效果很好,对村里也是个带动。而且,”
他微微停顿,“他们觉得,这是我们的心血,不该一直闲置着。”
苏亦承听出了他话语里未尽的意味。
合作社的年轻人,包括毛豆,不仅仅是把这当作一个经营项目,更看作是承载着他们两人情感与梦想的地方。
它的沉寂,在某种程度上,也映照着他们之前分离的状态。
而现在,他们重新在一起了。
“文生,”苏亦承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里望向陆文生,声音很轻,却清晰,“你觉得呢?抛开我的腿伤不谈。”
陆文生与他对视,在跳跃的火光中,他看到了苏亦承眼中并非抵触,而是一种认真的考量。
他思索着,回答道:“庄园本身已经具备接待能力,后期维护得也不错。如果能有序开放,对宣传金饰村、增加合作社收入确实是好事。但是,”
他语气一转,异常坚定,“现在不是时候。你需要绝对安静的休养环境。”
他的考虑永远那么周全,将他的需求放在最首位。
苏亦承心里暖融融的,像被炭火烘着。
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柔和:“其实……我觉得,家里有点人气,也挺好。”
陆文生愣住了。
苏亦承继续缓缓说道,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我不是说立刻大规模接待。但也许……可以先尝试一下?比如,限定时间,只接受少量预约,由毛豆他们主要负责具体事务,我们……嗯,你主要还是照顾我,”
他自嘲地拍了拍石膏腿,语气轻松,“我呢,就当个镇宅的‘吉祥物’,偶尔在精神好的时候,露个面?总比一直空关着,让大家惦记强。”
他顿了顿,看着陆文生,眼神认真起来:“而且,文生,我不想因为我的伤,就让一切都停下来。空山庄园是我们的家,它活起来,我感觉……自己也像是在更快地好起来。”
他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陆文生心里漾开层层涟漪。
他没想到苏亦承会这么想,非但没有觉得是负担,反而将其看作是一种正向的激励。
陆文生沉默了。
他仔细咀嚼着苏亦承的话,权衡着其中的可能性。
严格控制人数、限定区域、由合作社全权负责日常运营……似乎,也并非完全不可行。
最重要的是,苏亦承眼中那簇被点燃的、带着期待的光芒,让他无法轻易拒绝。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灯笼被陆文生起身点亮,温暖的光晕驱散了满室昏暗。
他重新走回苏亦承面前,高大的身影被灯光拉长。
他蹲下身,平视着苏亦承的眼睛,终于开口,声音沉稳而郑重:
“好。如果你觉得可以,我们就试试。但一切必须按最稳妥的方案来,不能让你累着。”
苏亦承看着他眼中妥协后的纵容,笑了笑。
他伸出手,握住陆文生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好,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