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古号的蒸汽轮机发出沉闷的轰鸣，粗大的烟囱吐出滚滚黑烟，混合着热带海面上蒸腾起的咸湿水汽，在船尾拖出一道灰黑色的轨迹。船头劈开墨绿色的海浪，向着西南方向，坚定不移地前进。离开伊巴雅特岛已经三天，海图上的标记显示，他们正逐渐靠近吕宋岛东海岸那片错综复杂、遍布大小岛屿的海域。
林飞扶着前甲板的栏杆，海风吹动他割短后依旧有些参差的头发，露出额角一道新添的浅疤。伤腿站立久了还是隐隐作痛，但敷了岩甩老爹特制的草药，加上这几日难得的喘息，肿消了大半，至少能让他不用拐杖独自站立一段时间。他望着前方海天一线的模糊轮廓，目光深沉。
伊巴雅特岛的经历像一场疾风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端掉了西班牙人的种植园，缴获了武器钱财，暂时解决了补给，也第一次尝试着建立秩序，弹压了可能失控的骚乱。但林飞心里清楚，那只是风暴来临前的一个小漩涡。西班牙人绝不会善罢甘休，真正的考验，在吕宋。
刘大明走过来，递给他一个水囊，“看啥呢？前面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他顺着林飞的目光望去，除了茫茫大海，就是偶尔掠过的海鸟。
“看路。”林飞接过水囊喝了一口，清水下肚，缓解了喉咙的干渴，“也看……杀机。”
刘大明嘿了一声，抹了把脸上的水汽：“放心吧，老林。陈金贵那小子别的不行，认路是一把好手。他说这条航线偏僻，西班牙人的巡逻船很少来。咱们小心点，摸到八打雁附近问题不大。”
林飞点点头，没说话。信任陈金贵是无奈之举，他们对这片海域太陌生。那个叫“八打雁”的港口城镇，据陈金贵说，有华人商会活动，对西班牙统治心怀不满，是潜在的联络对象。但究竟是助力还是陷阱，只有到了才知道。
“弟兄们怎么样？”林飞问。
“还行。”刘大明咂咂嘴，“就是有点闲得发慌。天天看着这片水，鸟都看腻了。李明白那小子带着几个原来在岸上待不住的，在鼓捣那几门从西班牙人那儿缴来的小炮，说是擦亮点，到时候给红毛鬼来个狠的。”
林飞微微皱眉：“让他们小心点，别走火。炮弹金贵。”
“知道，我看着呢。”刘大明应道，随即压低声音，“就是……就是有些人，心里还是有点打鼓。毕竟是要去闯西班牙人的地盘，不比在荒岛上。”
这种情绪在林飞意料之中。他转身，面向甲板。不少弟兄或坐或站，有的擦拭武器，有的望着海面发呆，脸上或多或少带着对未知前途的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们大多是凭着一股血勇跟着他杀出来的，但当最初的激动平息，面对浩瀚无情的大海和强大的潜在敌人，忧虑便浮了上来。
林飞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开，压过了轮机声和海风：“弟兄们！”
甲板上众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
“我知道，有人心里在打鼓，在想，咱们这么点人，几条破枪，去吕宋是不是送死？”林飞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我告诉你们，怕，很正常！我也怕！”
这话让一些人愣住了，连刘大明都意外地看了林飞一眼。
“但我怕的，不是西班牙人的枪炮！”林飞提高音量，“我怕的是，咱们像猪仔一样被人卖来卖去，怕的是咱们的子孙后代，永远抬不起头，永远被人当牛马！怕的是死了，都没块埋骨的干净地方！”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痛的力量，敲打在每个人心上。几个年纪大些、经历过更多苦难的汉子，眼神黯淡下去，握紧了拳头。
“伊巴雅特岛，咱们干了票大的。但那是开胃菜！”林飞手臂一挥，指向西南方向，“吕宋，才是咱们真正的擂台！那里有咱们成千上万的华人同胞！他们在挖矿，在种甘蔗，在受西班牙人和土人权贵的欺压！他们需要有人站出来，需要一杆能打硬仗的旗！”
他停顿了一下，让话语沉淀。“咱们这艘船，叫盘古！盘古是干啥的？开天辟地！咱们现在，就是在给咱们自己，也给吕宋的华人，开一条生路，辟一块新天！”
“这条路，肯定不好走。前面有西班牙的战舰，有猜不透心思的土王，可能还有各种明枪暗箭。但是！”林飞语气斩钉截铁，“咱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回大清，是接着受窝囊气，说不定哪天就被当乱党砍了头！留在海上当浮萍，迟早饿死、病死，或者被更大的势力吞掉！”
“唯一的活路，就是打下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用咱们手里的枪，用咱们的脑子，站稳脚跟，壮大起来！让谁也不敢再小瞧咱们华人！”
他看向李明白那些正在擦炮的兄弟：“炮要擦亮，枪要握紧！但更重要的，是心里这口气不能散！咱们现在人少、船破，不假。可别忘了，当初在战俘营，咱们有啥？不就一把子不怕死的狠劲吗？”
“到了吕宋，咱们这股狠劲，就是本钱！团结能团结的一切人，华人、受压迫的土人，甚至……那些跟西班牙人有仇的势力！咱们不是去送死，是去扎根，是去当咬断恶狼喉咙的猎手！”
林飞的话像在干柴上扔了颗火种，点燃了众人眼中的光。迷茫和恐惧被一种更强烈的求生欲望和近乎悲壮的责任感取代。是啊，没退路了！与其窝囊死，不如拼一把！
“跟着林上官！打下一片天！”李明白第一个吼了出来，激动地挥舞着擦炮的布条。
“对！跟着林上官！”
“去吕宋！干他娘的！”
呼喊声此起彼伏，盘古号上弥漫着一股同仇敌忾的热浪。
林飞抬手虚压，待声音稍歇，沉声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操练别停，眼睛放亮！越是快到地方，越不能松懈！刘大明！”
“在！”
“加派了望哨！所有武器保持随时能击发状态！”
“是！”
命令下达，船上气氛顿时为之一变。松散被紧张有序替代，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这时，余锡尔从船舱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画得密密麻麻的纸，脸上带着兴奋：“林！我和几个懂行的兄弟初步核算了一下，如果利用伊巴雅特岛缴获的砂糖和设备，加上一些必要的化学品——这些或许可以在八打雁的黑市搞到——我们确实有小规模试制那种……嗯，‘强化炸药’的可能！虽然纯度初期可能不高，但威力绝对远超黑火药！”
林飞眼中精光一闪。黑索金，这是他超越这个时代的最大依仗之一。“需要什么化学品？清单列详细，到了八打雁，让陈金贵想办法。”
“已经在列了！”余锡尔晃了晃手中的纸。
希望，如同远处的海平面，虽然依旧遥远，但方向已然明确。
黄昏时分，天际线上终于出现了陆地的阴影。不是完整的海岸线，而是一连串大小不一、如同翡翠般散落在蔚蓝大海中的岛屿。根据海图，这是吕宋岛东部的波利略群岛，他们已经正式踏入了西班牙宣称的势力范围。
“降半帆！减低航速！”林飞下令。盘古号庞大的身躯缓缓慢了下来，像一头潜入深水的巨鲸，收敛了声势。
所有无关的灯火被严格管制，甲板上只留下必要的哨兵。船员们和战士们抱着枪，和衣躺在指定的位置，抓紧时间休息。谁也不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会面对什么。
林飞依旧站在船头，望着那些在暮色中如同巨兽脊背般的岛屿轮廓。海图在脑中铺开，陈金贵描述的八打雁、可能存在的华人势力、西班牙的驻军、复杂的地形……各种信息交织。
“舵手。”他轻声对操舵的兄弟说，“偏南一度，绕开主航道，找那个叫‘锡布延’的海峡入口。我们从南边贴近吕宋岛。”
“是！”
盘古号调整方向，悄无声息地滑入越来越深的夜色和群岛的阴影之中。海风带来岛上丛林木叶的清新气息，也带来了未知的危险与机遇。
吕宋，就在眼前了。而一场真正的狂风暴雨，也即将随着他们的到来，席卷这片富饶而又充满苦难的土地。林飞握紧了冰冷的栏杆，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这一步，踏出去，就再也无法回头。但他知道，这是他，也是身后这群兄弟，唯一的生路。
无声的惊雷，在南中国的夜空上积聚。盘古号，这艘承载着野心与希望的孤舟，正驶向命运的关键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