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斌站在密室中间,手里拿着半块铜铃碎片。他把新捡到的那块拼上去,正好合在一起。碎片边缘有些发黑,裂口的地方有一点暗光,好像在动。这光不像是金属反的光,倒像是有生命一样。
他没说话,把拼好的碎片放进袖子里,用手按了按胸口。这个动作他做过很多次,每次都像在祈祷。七年前,张红第一次给他这枚铜铃时说:“听到钟声的人,就不会迷路。”那时候她眼睛亮亮的,声音也好听。现在她的名字没人敢提,连说都要小心。
他转身往外走,衣角带起一阵风,吹得墙角的油灯晃了两下。影子拉得很长,照在墙上一张旧地图上。镜湖岛的位置被红笔圈了出来,周围标了很多红点,每个点都代表一次失败的行动,也代表有人死了。
外面天很黑,月亮藏在云里,星星也不亮。风吹过枯树,发出低低的声音。远处有狗叫,但很快又没了。这座老宅在城外山上,是百年前一个术士住的地方。后来着了大火,大部分房子都塌了,只剩断墙和藤蔓。只有这间密室还完好,地砖没裂,柱子上有防邪的符,四个角落还钉着镇魂钉,连空气都静得不像活人的地方。
他一步步走出石门,走得稳,也没回头。脚踩在碎石上,发出沙沙声,像有人在后面说话。他知道这是错觉,可每次这时,耳边都会响起那个声音:“你走得太快了,刘斌。”
张红总这么说。
她说他太冷静,太不爱说话,像一把从不拔出来的刀。可她不知道,正因为他这样,才活到了现在。
身后的老宅已经破败不堪,只有这间密室还在。它像一颗钉子,死死钉在这片废墟里,藏着不能说的秘密——关于“诗奴”的事,关于“听心者”是怎么来的,还有那一夜的大灾难是怎么撕开两个世界的。
书房的灯还亮着。
昏黄的烛光照在窗纸上,映出三个人影。他推门进去,木门吱呀响了一声。屋里四个人都没抬头,但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像一根绷紧的绳子,随时会断。
苏明远靠在桌边等他,眼睛红红的,手指捏得很紧,像是站了很久。他的右臂包着纱布,血渗出来一点——这是三天前去矿道抢铜铃碎片时受的伤。为了拿回那半块碎片,他砍了三个傀儡的手,差点被“灰雾”弄疯神志。但他还是回来了,带回了线索,也带回了寒毒。
李明坐在角落翻资料,一页页旧纸在他手里翻动,声音沙沙的。他是诗盟最年轻的记录官,却管着最多的死亡档案。桌上摊开的是《壬寅年失踪案汇编》,第七卷写了过去十年三十九个成员失踪的事。每一页都有他用红笔画的记号:△是失联,○是确认死亡,x是……已经被变成傀儡了。
陈岩站在窗前,背对着大家,刀绑在背上,刀柄缠着黑布,只露出一点光。没人说话,但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张红失踪七天后,终于有了消息,而这消息,通向危险的地方。
七天前,她在巡查时突然被人袭击。监控阵法最后拍到的画面是:一道灰影从地下冲出来,把她整个人罩住;接着所有信号都没了。等支援赶到,现场只留下一只绣着银梅花的香囊,还有一根红色的发带,系在她头上的那种。
当时大家都以为她死了。
直到昨晚,有个巡夜的人在镜湖南边发现那条发带,挂在一棵枯柳上,随风飘着,像招魂的旗。
刘斌走到地图前,看着那些红点。他伸手按在东南方向的一个位置。“张红还活着。”他说。
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愣住了。
苏明远猛地抬头,眼里有了光。“你怎么知道?”
“她留下发带不是意外。”刘斌声音很稳,“是在提醒我们,她还能动。诗奴是从地道出来的,说明下面有路。如果她死了,敌人不会留她的东西在现场——他们会毁掉一切,甚至假装她死了。但他们没有。”
他顿了顿,手指沿着地图上的矿道滑过去。“他们故意让我们找到发带,就像猎人放诱饵。但他们忘了,张红从小就懂得用小东西传信息。”
李明合上本子,眉头皱成一团。“你是说,她在给我们传信?”
“她在等我们去救。”刘斌看向陈岩,“你说地下通道不止一个出口?”
陈岩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角的疤动了一下。那是五年前在雪原留下的伤。“我查过地形图。那边山松,早年挖过矿。后来塌过几次,但主路还在。敌人用了旧矿道改造成暗道,入口隐蔽,出口多。至少五条能走人的路,其中有两条通到湖中心。”
“那就不是临时用的。”李明低声说,“是早就准备好的。他们在布局。”
刘斌拿起笔,在镜湖岛周围画了个圈,墨迹一圈圈散开。“这里就是重点。”
苏明远站起来,脚步有点晃。“可我们现在用的监测阵全坏了,怎么知道里面的情况?那些傀儡……它们会认人,会追,还会模仿别人。我们一靠近就会被发现!”
他说这话时声音发抖。三个月前,他亲眼看到一个队友被傀儡换了——那人笑得和原来一样,走路也一样,可半夜突然拔剑刺向同伴的心脏。对方一点都不疼,反而咧嘴一笑,嘴角一直裂到耳朵。
“靠尸体。”李明翻开记录本,指着一行数据,“那些诗奴身上有编号和烙印。我比对过三年前的档案,同样的标记出现在七起失踪案里。控制他们的只有一个源头,所有傀儡都是同一个信号控制的——就像木偶,线攥在一个人手里。”
“信号在哪?”陈岩问。
“能量最强的地方。”李明指着地图一角,“镜湖中心。那里阴气重,适合设阵。而且……湖心有个小岛,地图没标,但我们去年飞鹰队巡查时拍到了影子。看不清,但能看出有一座塔。”
刘斌盯着那个位置,眼神变了。“塔什么样?”
“黑色,尖顶,四周堆着白骨。”李明压低声音,“我们当时以为是幻象,没人敢近。红外探测显示,整座岛温度比外面低十度,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热。”
屋里安静下来。
窗外忽然吹进一阵风,屋檐下的铁片叮当响,像有人轻轻敲钟。
刘斌把手放在桌上,指尖敲了两下,节奏慢,但有力。“明天寅时出发。”
苏明远急了,上前一步。“就我们四个?他们有多少人还不知道!里面可能有上百傀儡,还有‘听心者’这种怪物——能读记忆、猜动作!我们进去就是送死!”
“不是四个。”刘斌看着他,眼神平静,“是三组人。”
他拿出一张连夜画的路线图,纸发黄,墨线清楚,连风向、雾气都标了。右下角盖着一枚暗红印章——那是诗盟最高级别的行动标志:“破晓”。
“第一组陈岩带队,六人攻东南哨塔。”他用笔点在一个高地上,“那里守备强,你们的任务是制造混乱,吸引注意。动手时间是卯初二刻,不能早也不能晚。”
陈岩点头,手已放在刀柄上。“让他们以为那是主攻。”
“第二组李明带,绕后切断通讯。”刘斌继续说,“敌人靠灵波传令,一旦断了,傀儡会停一会儿。这是最好的进攻时机。你们走北边林道,避开雷区,目标是炸掉湖岸三座符桩。”
李明记下位置,问:“要是有人守呢?”
“杀光。”刘斌语气平常,像在说吃饭喝水。
苏明远忍不住问:“那我呢?”
“后勤。”刘斌递给他一张清单,纸边都磨毛了,“清神香囊三十个,破咒符每人五张,护魂玉片也要准备好。所有人进洞前必须戴好。另外,止血膏、续筋散、醒魂汤都备齐——这次不是演习,伤了人,一定要救回来。”
“那你呢?”苏明远盯着他,“你去哪?”
“我走第三条路。”刘斌指向地图下方一条红线,细得几乎看不见,“地下旧道。那是采石工逃命用的小路,宽不到一米,只能一个人走。敌人不会重点防,适合直插囚禁室。”
陈岩皱眉:“太险。你一个人下去?”
“我不是一个人。”刘斌从怀里拿出三个玉匣,分别递给他们,“每组组长带一个。里面是紧急情况的应对命令。如果失联超过半个时辰,其他两组立刻撤,不准恋战。”
李明接过玉匣,感觉冰凉,心里一沉。“万一……我们都出事了?”
“总部有预警。”刘斌说,“七十二小时内收不到信号,剩下的人启动‘焚城计划’——烧掉所有资料,解散诗盟,各自躲藏。从此江湖上不再有‘守灯人’。”
没人再说话。
烛火跳了一下,照得四个人的脸忽明忽暗。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像下一秒就要离开身体,在夜里游荡。
刘斌走到墙边,取下一支紫竹笔。这支笔陪了他三年,杆上有十七道划痕,每一道都是一场生死战。最深的一道是他自己刻的——那一夜,他杀了七个傀儡,也失去了最后一个叫他“师兄”的人。
那是张红的弟弟,张临。
十八岁,刚加入诗盟三个月。那天他非要救姐姐,一个人闯进矿道深处,结果被“听心者”抓了意识,成了第一个成功的诗奴。刘斌亲手杀了他,用的就是这支笔的尖,刺进天灵盖,封住魂魄。
他在三人面前写下三句话:
“东南起火,烟引东流。”
“北林无声,火灭则动。”
“地下见光,即刻撤离。”
字还没干,他就把纸凑近烛火。火焰烧上来,字迹扭曲、变黑,最后化成灰,落在铜盆里。
“这是联络暗号。”他说,“用诗句传信,不怕被偷听。听到对应的话,就知道是谁在行动。”
苏明远低着头,手紧紧抓着衣服。“要是……她不能说话呢?”
刘斌看他一眼,目光很冷。“那就用手写。地上、墙上,哪怕用指甲划出来的字,我也认得。”
陈岩检查完刀,抬头问:“装备什么时候发?”
“一个时辰后。”刘斌说,“所有人换衣服,不能穿原来的制服。颜色要暗,动作要轻。进山前吃清神丸,防诗咒影响。”
李明补充:“我还加了驱雾粉。那种灰雾会影响感觉,撒一点在领口,能撑两炷香时间。”
刘斌点头。“记住,这次不是打仗,是救人。见到张红,马上带她出来。不要追敌人,不要贪功。他们想让我们深入,我们就偏不按他们的来。”
苏明远忽然问:“如果……她已经被控制了呢?”
屋里一下安静了。
连烛火都不跳了。
刘斌沉默几秒,目光落在地图上那个小岛的轮廓上。他喉咙动了动,像咽下了苦东西。
“那就看她有没有戴发带。”他终于开口,“如果还在头上,说明她还有意识。如果摘了……”他停了一下,声音变得很冷,“那就打断她的腿,拖回来。”
“为什么?”苏明远声音发抖,“为什么不杀了她?为什么不让她解脱?”
“因为死人不会说话。”刘斌盯着他,“但活人还能救。只要心跳还在,就有希望。其他的……是我的事。”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探员走进来,帽子压得很低,肩膀湿了。“各组名单定了,装备库正在发。通讯器调好了,毒针、绳钩、火折子都配齐了。”
刘斌看了眼沙漏,沙子一点点往下流,像时间在走。“回去准备。一个时辰后,校场集合。”
大家起身离开。
苏明远走到门口,停下。他没回头,声音很低:“刘斌。”
“说。”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刘斌没回答。他低头整理袖口的符纹,动作很慢。这符纹是他自己绣的,青灰色线,缠着古老的咒,据说能挡住九成的魂噬。这件袍子他穿了七年,从来没换过。洗得发白,破了就补,每一针都是他自己缝的。
“我知道他们会回来。”他说,“所以我一直没换这件袍子。”
苏明远走了。
李明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刘斌正把一张复刻的地图压在砚台下。纸角翘起,露出底下一行小字:湖底有眼,钟响则开。
他没多问,跟着走了。
陈岩最后一个走。手扶上门框时,他顿了顿,声音很小:“你真觉得她还记得我们?”
刘斌抬起头,透过烛光看着他。“她留下发带的时候,就已经在等了。”
陈岩没再说什么,关门走了。
密室只剩刘斌一个人。
他坐回椅子,从怀里拿出那块拼好的铜铃碎片。金属很冷,摸起来粗糙。但在他手里待了一会儿,竟慢慢变暖。他用手指蹭了蹭边缘,忽然感觉到一点震动。
很轻。
像心跳。
他猛地握紧。
碎片在他掌心发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醒来——一种古老的力量,顺着血脉往上爬。这不是幻觉。这是一种契约感应,来自七十年前诗盟成立时,五个创始人用血铸的五枚铜铃。现在四铃已毁,只剩这一块残片,竟还在回应主人。
窗外风起,吹得屋檐下的铁片叮当响。
那一瞬间,他听见了钟声。
不是幻觉。
不是回音。
是从很远的地方,从湖底,从那座无人知道的小岛上,传来的一声低响。
铛——
钟声悠长,穿过夜雾,像某种古老约定的开始。
刘斌闭上眼,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一个字:
“来。”
与此同时,镜湖深处,湖心岛。
黑塔立在雾中,八角形,通体漆黑,像整块铁铸的。塔底堆满白骨,有的还有肉,有的只剩灰。塔顶挂着一口旧钟,锈迹斑斑,上面刻着扭动的符文,像活的一样。
钟下站着一个人。
穿红衣,长发披散,额前系着一条熟悉的红色发带。
她抬起手,轻轻碰了下钟面。
“你来了。”她轻声说,声音像梦,“我就知道,你会听见。”
说完,她转身走进塔里。台阶向下,通向黑暗深处。
就在她消失的那一刻,钟又响了。
铛——
整个湖面都在抖,水波翻滚,像有什么东西要醒了。
同一时间,诗盟总部地宫。
一面青铜镜突然出现血色纹路,镜子里不再是刘斌的脸,而是一个模糊的身影,披着斗篷,拿着权杖,站在燃烧的废墟上。
守镜的老者惊醒,手抖着写下八个字:
“钟启,魂归,劫再临。”
风更大了。
黎明前的黑夜,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