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斌写完命令,笔尖停在纸上。墨迹还没干,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那声音踩在湿地上,又像踩着枯叶,一步一步靠近窗户。屋里的烛火晃了一下,墙上的影子跟着动了动。刘斌没抬头,只是轻轻放下笔。笔碰到砚台,发出“叮”的一声。
他看着自己写的字:“封锁西线,调集三组巡夜,不得擅离岗位”。字写得很稳,可现在看去,却像是一封快要被撕掉的遗书。
门突然被推开,冷风吹进来,吹灭了一盏油灯。苏明远冲进屋里,脸色发白,额头冒汗,衣服乱七八糟,腰上的刀也没拔出来。他不是打完架回来的,是跑回来的。
“监测阵……断了。”他说,声音沙哑。
刘斌终于抬头,盯着他。他没问哪一段断了,也没追问细节。他知道,如果只是小问题,苏明远不会这样慌张。
“哪个位置?”他问,语气很平静。
“全部。”苏明远声音开始抖,“八十一张符纸全失效了,晶核也凉了。像是被人一下子掐断的。”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连外面的虫子都不叫了。
八十一处监测点,分布在城外百里范围内,是诗盟花了三年时间建起来的。每一张符纸都用战魂血浸过,炼化了灵识,埋进山地里,能感应天地变化。一旦有异常,就会自动报警。这套系统从来没出过问题,就连三年前那场大劫也只是坏了几处。
现在它全毁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李明从外面走进来,脚步很轻,但脸上带着怒气。他手里拿着一块烧焦的碎片,边缘卷曲,中间有几道裂纹。
“这是在北面墙角捡到的。”他把碎片放在桌上,手有点抖,“不是我们用的东西,像是有人故意留下的。”
刘斌低头看。那符纸颜色发暗,表面有一层油光,像是用动物皮做的。更奇怪的是,上面的符文走向不对,违反五行规律,走的是“反生克”路子。这种手法已经失传很久了,传说只有堕入邪道的“逆修者”才会用。
“这不是警告。”刘斌低声说,“这是挑衅。”
陈岩站在门口,手握着刀柄,指节发白。他个子不高,但站得笔直,穿一身黑衣,看起来很利落。他是四人中最不爱说话的一个,平时不多嘴,但出手最狠。
“外面有人说,刚才看见一道黑烟贴着屋顶飞走,往东南方向去了。”他开口,声音低沉,“速度快得不像人。”
刘斌站起来,走到桌前打开地图。那是他们亲手画的《幽北地形图》,标了所有古道、险口、遗迹和灵气点。一条墨线从城出发,通向东南的一片树林——那是他们推测的小路,通往一个废弃的驿站。
线画得很清楚,可现在看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看了几秒,转身提笔写下三个字:查源头。
字刚写完,手指突然一疼,像被针扎了一下。他低头一看,那三个字的末尾渗出血珠,顺着笔画流下来,染红了纸。
他不动声色擦掉血,把笔放回架子上。
“不能再等了。”他说,“现在就出发。”
没人反对。四人马上准备装备。李明拿出一个小玉瓶,倒出三粒药丸分给大家:“清神丸,防迷魂术。”他自己吃了一颗,又捏碎一个香囊挂在腰上,苦味散开,让人清醒了些。
苏明远检查符袋,确认符纸够用;陈岩擦了擦刀,刀面闪着寒光;刘斌披上一件灰袍,袖口绣着银线符纹——那是他的战袍,也是身份象征。
天亮前,他们出了城。
夜里雾很大。一开始只到脚踝,慢慢升到膝盖、腰部,最后高过头顶,五步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太阳升起后,雾不但没散,反而更浓了,像一层灰布盖住整座山林。树影模糊,风吹过来时发出呜呜的声音。
罗盘指针乱转,最后停在正南不动了。
李明拿出符引点燃,火苗立刻灭了。他又试一次,还是一样。
“不对。”他低声说,“符引不该这样。”
陈岩抽出刀,刀上有水汽,擦掉后发现刀刃出现细小裂纹。这不是磨出来的,像是被什么力量腐蚀了——就像冰冻铁器,悄无声息,却很危险。
“这雾有问题。”他说,“我耳朵里好像有声音。”
刘斌停下脚步。他也听见了。
是诗。
一句熟悉的诗,但他记不清是谁写的。声音不大,却钻进脑子里反复响起: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这本是普通诗句,可现在听来,像丧钟一样敲在心头。每个字都砸进脑袋,搅动一些不愿想起的记忆。
他回头看其他人,发现三人都变了样子。
李明闭着眼,嘴唇微动,像在回应什么;苏明远抱着头,满头是汗,牙咬得紧紧的;陈岩眼神发直,握刀的手青筋暴起,随时要爆发。
刘斌深吸一口气,压下脑海中的混乱。他知道,这是“诗咒”——用诗影响心神,制造幻觉。只有用同样的诗句反击,才能打破。
他抬起手,在空中划出痕迹,指尖凝聚力量,一字一句念出:
“千山鸟飞绝。”
话音落下,周围温度骤降。雾气裂开一条缝,露出前方一座破房子。
驿站塌了一半,门歪着,屋檐挂着干藤蔓,随风摆动,像吊死人的绳子。墙上刻满了符号,密密麻麻。
这些符号他们见过——出现在失踪案现场、废庙、古井底。但这一次,全都反过来刻的。
“是倒着的。”苏明远喘气,声音发颤,“这不是标记,是警告。”
李明掏出香囊捏碎。苦味弥漫开来,大家头脑清楚了些。他低声说:“这是‘醒魂散’,能挡一下精神攻击。”
陈岩盯着屋子,眼神锐利。“里面有东西。”他说,“我刚才看见影子动了。”
他们慢慢靠近。门一推就倒,发出刺耳响声。屋里空荡荡的,只有翻倒的桌子和灰尘。蜘蛛网挂着,角落有老鼠尸体,早就干了。
刘斌走到墙边摸那些符号。指尖一麻,像被电了一下。他仔细感应,发现这些符号是用某种生物的血写的,里面还有微量魂魄残留。
“有人来过。”他说,“刚走不久。”
苏明远在角落发现一根红发带,挂在断梁上。颜色很鲜艳,像刚摘的花。他认得这个颜色。
“是张红的。”他说,声音哽住,“她昨天早上还戴着。”
张红是诗盟最年轻的女探员,二十出头,擅长追踪。三天前去查村子失踪案,之后就没消息了。他们以为她死了,没想到线索在这里出现。
话音刚落,地面塌了。
泥土裂开,砖石掉落,一个地下洞口露出来。陈岩反应最快,一把拉开了苏明远。李明滚到墙角。刘斌站着没动,脚下裂开,他借力跳起,落在横梁上,稳稳站住。
几个灰袍人从地道冲出来,动作僵硬,速度快得不像活人。他们脸上戴白面具,眼睛黑洞洞的,走路整齐划一,像木偶。
“诗奴!”李明喊了一声,立刻扔出点燃的香囊。
火光一闪,烟雾扩散。前面两个诗奴动作变慢,身体抽搐,像被火烧灵魂。后面的直接跨过同伴,扑向目标。
陈岩一刀砍断一人手臂,刀卡在骨头里拔不出来。另一个诗奴撞上来,把他逼到墙角,双手掐住他脖子,力气大得吓人。
刘斌跳下横梁,左手拍地,嘴里念道:“万径人踪灭。”
寒气从掌心扩散,地面结冰,霜花绽开。三个诗奴脚被冻住,动不了。
陈岩趁机抽刀,反手劈中对方脖子。诗奴头一歪,倒地不动。
战斗很快结束。屋里躺了五具诗奴尸体,脸上都戴白面具,背后有编号:07、13、21、38、49。
李明检查其中一具,掀开衣服,胸口有烧伤,形状像个小三角。边缘焦黑,中间凹陷,像是被高温烙过的。
“和井底石板上的标记一样。”他说,“他们是被同一个东西控制的。”
苏明远在另一具尸体旁蹲下,从怀里摸出半张烧焦的纸。边缘发黑,中间能看出几条线,像是路线图。
“这是地图?”陈岩凑过来。
“可能是。”苏明远仔细看,“但这地方我不认识。不像镇子,也不像山路。”
刘斌接过残图。手指碰到纸的瞬间,脑子嗡了一声。
画面出现。
红色天空下,他站在废墟中,对面是个背影。那人穿黑袍,手里拿铃铛。风吹得袍子哗哗响。他想走过去,腿却动不了。耳边响起钟声,一声接一声,越来越快。
他还听见一个女人在远处喊他的名字。
然后,一切消失。
他猛地松手,纸掉在地上。
“别碰它。”他低声说,“这东西伤神识。”
苏明远脸色发青,手指渗出血。李明赶紧扶他坐下,按住手腕输气。片刻后,苏明远睁开眼,虚弱地说:“我看到了……一座塔。黑色的,建在湖心岛上。四周全是尸体。”
“你也看见了?”陈岩问。
“不止。”苏明远喃喃道,“还有钟声……一直在响。”
刘斌没说话。他弯腰捡起残图,点火烧了。火焰呈蓝色,烧到最后发出一声尖叫,然后熄灭。
灰烬飘散,最后一丝热气掠过皮肤,他忽然觉得冷。
“撤。”他说,“回总部。”
一行人连夜赶路。没人说话。苏明远靠在李明肩上,昏昏沉沉。陈岩走在最后,刀一直没入鞘,警惕地看着四周黑暗。
快到城门时,刘斌突然停下。
“张红不在这里。”他说。
“什么?”陈岩抬头。
“我们只找到了她的发带。”刘斌看着前方,“诗奴是从地下出来的,说明下面有通道。她如果被抓,应该被带往深处,而不是留在上面。”
“你是说……她还活着?”李明问。
“我不知道。”刘斌声音平静,“但现在我们知道得太少。线索断了,阵法坏了,连记忆都在出问题。”
陈岩握紧刀柄:“那就再查。”
“怎么查?”刘斌回头看他,“所有符纸都被污染,晶核没了感应,系统瘫痪。我们不知道敌人在哪,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甚至分不清看到的是真是假。”
李明扶着苏明远站起来:“可我们不能停。”
刘斌没再说话。他抬头看夜空。云很厚,一颗星星都看不见。
队伍继续前进。进城后直奔诗盟驻地。刚进门,守卫跑出来。
“你们走后不到一个时辰,后院的地窖门开了。”
“谁开的?”陈岩问。
“没人。”守卫摇头,“门本来锁着,突然自己松了。我们下去看,发现少了一块符砖,地上写了四个字。”
“什么字?”刘斌问。
“忘了你是谁。”
空气一下子静了。
李明扶着苏明远的手收紧。陈岩摸了摸刀,又放下。
刘斌站着不动,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他想起刚才烧掉的残图。那上面的线条,其实隐约连成了一个名字。
只是他不敢确定,那是敌人的名字,还是……他自己的。
回到驻地,四人立刻开会。诗盟高层都在,灯火通明,气氛沉重。
“监测阵全毁,我们的防御等于没有。”刘斌站在前面,声音冷静,“敌人知道我们的布置,还能精准破坏关键点。这不是偶然,是早有计划。”
一位老者问:“会不会是内部有人泄密?”
“有可能。”刘斌点头,“但从手法看,对方用了失传已久的‘逆灵术’,需要很强修为和特殊血脉。整个幽北地区,能用这术的人不超过五个。”
“张红呢?”有人问。
“生死不明。”刘斌说,“但我们发现了诗奴,说明敌人正在批量制造傀儡。他们的目的不只是破坏,而是建立新秩序——用自己的规则。”
会议开到深夜。最后决定:暂停所有外围任务,全员收缩防线,同时启动“追源计划”——派精锐小队深入东南密林,找那个隐藏据点。
当晚,刘斌一个人留在书房。
烛光摇晃,他翻开一本旧笔记,封面写着《三年前事件纪要》。这是他在那次大劫后的私人记录,从未公开。
第一页写着:
“癸卯年冬,第七战区失守。敌首现身,自称‘铃主’,手持青铜铃,念《雪夜行》一诗,当场杀死三百将士。我与他对战三招,败退。之后记忆模糊,半个月后才醒来,身边只剩半枚铃铛碎片。”
他翻到最后一页,夹着一张泛黄照片——五个人站在雪山顶上,笑着。他是其中之一,旁边有个女子,长发披肩,眼神温柔。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若有一天你忘了我是谁,请记住这首诗——千山鸟飞绝。”
他的手微微发抖。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轻响,像树叶落地。
他猛地抬头,看见窗纸上有个影子——那人站在外面,手里好像拿着东西,正轻轻晃动。
叮——
铃声响起,穿过夜色。
刘斌瞳孔一缩。
那声音,他听过太多次,在梦里,在幻觉中,在每一次快崩溃的时候。
他冲出门,追到院子里,只看到落叶飞舞,没人。
地上躺着一枚铜铃碎片,和他身上那半块,正好能拼成完整的一枚。
他蹲下捡起碎片,指尖碰到的刹那,脑海中再次浮现那个背影——黑袍飘动,铃声悠远。
而这一次,他终于听见了那人的声音:
“欢迎回来,刘斌。”
他全身一震,差点站不稳。
原来,有些忘记,并不是真的忘了,而是被人刻意封住了。
而真相,从来就不在远方,就在他一直不敢面对的记忆深处。
几天后,追源小队再次出发。
这次他们带上了破解的地图残片,结合星象推算,终于确定目标:东南三百里外的“镜湖岛”,一个从未出现在官方记录中的地方。
路上,李明私下问刘斌:“你最近……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刘斌望着远处的山,很久才说:“我想起来了。三年前,我不是输了。我是选择了忘记。”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一旦想起来,我就必须面对那个人——那个曾经和我并肩作战,最后却变成我最大敌人的……最好的朋友。”
风吹过,树林沙沙作响。
而在镜湖深处,一座黑塔静静矗立,塔顶铜铃轻轻摇晃,声声入魂。
诗,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