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梯往下,一直通向黑暗深处。石阶一层叠着一层,像是通往地底最深的地方。黑色的石头很光滑,踩上去冷得厉害,那种冷不是普通的冷,而是让人从脚底传到心里的寒意。
刘斌每走一步,脚就发麻,心跳变慢,呼吸也变得困难。他咬紧牙关,用舌尖顶住上颚,靠疼痛提醒自己别昏过去。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感觉,而是一种叫“蚀神之阴”的东西——千年前被封印在地下的死气,会吃掉人的意识和记忆。传说中,普通人进来一会儿就会疯掉,变成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但他不能停下。
肩膀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很深,能看到骨头。这是闯进地宫时,守尸者留下的。那本该烂掉的尸体被邪术唤醒,指甲黑得像墨,眼睛冒着绿光,扑过来时带着一股腥风。要不是贴了祖传的镇魂符,他的魂早就被抽干了。可血还是不停地滴,在安静的地宫里发出“嗒”的声音,像在倒计时。
每一滴血落地,两边墙上的晶石就会颤一下,转得更快。这些晶石大小不一,嵌在石缝里,红红绿绿的,中间有个核心在跳动,像活的一样。它们不是装饰,也不是天然形成的矿石——它们是“窥视之眼”,靠吸收闯入者的恐惧和生命维持自己。人越弱,越容易被盯上;一旦害怕崩溃,意识就会被拉进晶石里,变成怨灵,永远出不来。
刘斌停了下来,用手按住额头,想稳住混乱的脑子。可就在这一瞬间,眼前突然变了。
他看到了一片荒野。
无边无际的荒原上,立着密密麻麻的石碑,排成一片林子。风吹起沙尘,打在脸上有点疼。每块碑上都刻着两个字:“刘斌”。
有的字很新,像是刚刻的;有的已经被风吹雨打磨平了,只剩个影子;还有一些字迹陌生,但他一看就知道写的还是“刘斌”。
天边裂开一道口子,垂下几条红色的光带,像手一样扫过石碑。每碰到一块碑,名字就会亮一下,然后碎成灰,随风飘走。远处传来低语声,很多声音混在一起:“你回来了……这次别想逃。”
他猛地闭上眼,喉咙发紧。
这是假的,是晶石在影响他的心神!
可越这么想,画面就越真实。他闻到了泥土味,脚下地面软软的,像是刚埋过尸体。一股寒意从脚底冲上来——这些石碑,不是幻觉。每一个“刘斌”,都是他曾经死在这里的证明。
他来过很多次。
每次都死了。
“这是假的!这只是假的!”他在心里大喊,但声音像沉进水里,连自己都听不清。
不行!再看下去,魂就没了!
他狠狠咬破舌尖。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他抬起右手,用血在额头上点了三下,动作熟练得像是做过无数次。
低声念道:“心火不熄,万相皆尘。”
话音刚落,掌心冒出一团金色火焰,不大,却很烫,烧起来没声音,也不晃动。这是他用诗魂凝聚的“真言之火”,能破邪祟,也能驱散幻象。
火光照亮四周,那些晶石立刻不动了,表面变得灰白,像被冻住的眼睛。幻象消失了,阶梯恢复原样,空气中有股焦味,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被烧掉了。
刘斌喘了口气,额头上全是冷汗。他知道这只是暂时压住了幻象,背后肯定有阵法控制这一切。更让他害怕的是——刚才看到的,并不完全是假的。那些墓碑是真的。他真的一次次走进这里,一次次失败,一次次死去。只是这一次,他还活着。
也许,是因为他终于明白了什么。
他继续往下走,脚步更小心了。为了抵抗那种侵蚀神魂的寒气,他开始背古诗。从杜甫的《登高》,到李白的《夜泊牛渚怀古》,再到王维的《鹿柴》,一句一句,清楚地念出来。这些诗句对他来说,不只是文字,而是保护他心神的屏障,是他对抗黑暗的最后一道防线。
左臂上的红印开始发热。这个胎记从小就有,形状像一只睁开的眼睛,以前没人在意。现在它轻轻跳动,好像和地下世界有了感应。随着他念诗,这种跳动感慢慢平静下来,反而和胸口的“诗核”产生联系,两种力量在体内交织,仿佛唤醒了某种沉睡的血脉。
忽然间,他懂了。
这不是诅咒。
也不是巧合。
是传承。
一千年前,他的祖先亲手封印了“深渊之门”,把开启钥匙藏在血脉里,代代相传,只为等一个既有纯净诗魂又有特殊血脉的人出现。那个人,就是他。
母亲临死前紧紧抓着他的手,眼神复杂地说:“别回头。”
那时他不懂,以为她是怕他报仇,走上歪路。
现在才明白,那是警告,是求他不要追查过去,不要唤醒这命运的轮回。
可惜,命运从来不由人选择。
不知道走了多久,可能几十分钟,也可能几个小时。终于,阶梯到了尽头。
前面有一扇巨大的青铜门,十丈高,六尺宽,铜锈斑斑,裂缝很多,但依然给人很强的压迫感。门缝透出的光不是纯红,而是红里带紫黑,像腐烂的血流出脓液,看着让人恶心。那光照在地上还会动,像虫子爬,有时聚在一起,好像要变成人形。
门中央有一个图案——一只竖着的眼睛,瞳孔漆黑,周围有七条弧线组成符文。这个图样他太熟了:祭坛碎片上有,祖宅壁画上有,童年梦里也出现过。他曾以为是家族图腾,现在才知道——这是“深渊之瞳”的钥匙,通往“永夜之门”的凭证。
门没关严,留了一条缝。
刘斌弯腰钻了进去。一股冰冷刺骨的风扑面而来,夹着腐臭和铁锈的味道,几乎让人窒息。
大厅是圆的,至少百步宽。地面是整块黑曜石铺的,黑得像深渊本身,照出头顶扭曲的影子,好像现实都被改变了。正中间悬着一座倒挂的祭坛,离地三丈高,形状像一颗跳动的心脏,表面有血管一样的纹路,正在缓慢搏动。“咚、咚、咚”,每次跳动,就有暗红液体从底部滴下,砸进地面凹槽,发出闷响。
液体顺着沟渠流向四周插着的七根黑骨桩。那些桩子看不出材质,不像玉也不像骨头,每一根都被干枯的经络缠绕,青筋盘曲,深深扎进地下,像从活人身体里抽出来的脊柱。奇怪的是,那些经络还在微微跳动,好像还没完全死透。
七个穿黑袍的人跪在骨桩之间,双手合十,头低着,瘦得像木柴,脸藏在兜帽阴影里。他们嘴里不停念叨,声音不像人发出的,更像是从地底传来的回声,难听刺耳,每个字都让空气震动,光线扭曲:
“渊瞳已启……门隙将扩……主临凡尘……万物归虚……”
刘斌躲在角落阴影里,快速扫视全场。祭坛上方漂浮着一枚拳头大的眼状物体,由凝固的黑血构成,表面裂纹密布,里面有暗光流动,节奏和滴落的液体完全一致。七道残缺的符文像锁链绕在外面,正慢慢收紧——那是最后的封印。一旦合上,仪式完成,“永夜之门”就会彻底打开。
他发现,每滴下一滴血,那个核心就亮一点,而黑袍人的身体就萎缩一点。他们的生命正在被抽走,变成维持仪式的能量。这些人已经不是人了,只是被操控的工具,没了意识,只剩下本能。
不能硬来。
如果强行破坏核心,可能会引发爆炸,整个地宫都会塌,反而加速灾难。他必须找到最好的时机。
他摸出腰间最后一枚镇灵钉。七寸长,银白色,刻着九层符箓,本来应该发光,现在却暗淡无光,显然用了很多次,快失效了。这是他最后的手段,要是失败,只能拼命。
他悄悄把钉子插进地面裂缝,靠近一根骨桩底部。只要引爆,就能引导失控能量流入地脉,避免大范围坍塌。但前提是,必须在核心能量回流的瞬间动手,否则没用。
时间必须卡准。
他盯着核心闪烁的节奏,默默数着滴血次数。七次为一轮,第七滴落下时,会有短暂的能量回流——那是唯一机会。
第一轮过去,黑袍人念得更快,语气急促,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第二轮开始,空气泛起波纹,视线模糊,连地上的倒影都重影交错。刘斌胸口发闷,诗核剧烈震动,像被无形的手挤压。
第三轮第五次,突然出事!
祭坛边缘冒出三个黑影,弯腰驼背,动作僵硬,正是之前被他杀掉的守尸者残魂。它们没有实体,全是怨气凝聚的,双眼黑洞洞,嘴角咧到耳根,无声扑来,目标是他的记忆和意志——想撕碎他的神魂,把他炼成傀儡,永远困在这里。
他没退,反而向前迈了半步。
左手结印,右手按胸,诗核猛然爆发,一股力量冲进双眼。他睁眼大吼:“浮生若梦,安能辨我?”
这句话出自《庄子·齐物论》,被他用全部诗魂之力吼出,声浪如刀,横扫而出。三个黑影剧烈扭曲,像浓烟遇到烈火,瞬间炸成黑灰,落地就没了。
就在这一刻——
第七滴血落下。
核心光芒一顿,外层符文停住,能量开始回流!
就是现在!
刘斌猛地跳起,拔出短刀,刀身瞬间燃起金焰,那是他毕生修行的“言出法随”之力——说出口的话,天地都会响应!他冲向祭坛,声音震天:“诗成天地动,一语定乾坤!”
刀锋直劈核心中央。
“轰——”
一声闷响,像心脏爆裂。核心炸开,黑血四溅,碰到地面立刻腐蚀出坑,冒起白烟。七道符文断裂,化作火星飘散。倒挂的祭坛剧烈抖动,停止跳动,歪斜着砸在地上,碎成几块,激起一圈灰尘。
七个黑袍人同时喷血,身体迅速干瘪,皮肤贴着骨头,五官塌陷,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死寂。
只有破碎的祭坛还在轻微震动,像最后的挣扎。
刘斌单膝跪地,喘得很厉害,额头青筋暴起。识海突然震荡,一股庞大的记忆强行涌入——那是核心破碎时释放的远古印记。
他看见一片无边的深渊,水面像镜子,倒映无数星空。岸边有一座石殿,门匾上写着三个大字:“观渊教”。殿内供奉着一只巨大的眼睛雕像,瞳孔处镶着一块血晶,不停跳动。
一群白衣人跪在地上,齐声祷告:“愿以万魂为薪,点燃永夜之门,迎无名之主归来。”
画面一转——城市毁灭,城墙倒塌,百姓哭喊,鲜血汇成河,流入地下。河中心升起一座祭坛,上面站着一个青衫男子,背影非常熟悉。那人抬手,掌心浮现一道红痕,和刘斌左臂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记忆戛然而止。
刘斌抱着头蜷缩在地上,鼻血直流,耳朵嗡嗡响。他强忍痛苦,默念自己写的静心诗:“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真言如镜,照我初心。”
这首诗是他十年前写的,融合了儒、道、诗三家思想,每次心乱时念一遍,就能让头脑清明。现在,记忆碎片慢慢拼合,真相浮现。
原来这一切,既不是复仇,也不是偶然。
这些人是“观渊教”的余党。千年前他们想打开“永夜之门”失败,被先祖联手镇压,躲藏千年,就为了等一个人——血脉特殊、诗魂纯净的人,作为开启“深渊之瞳”的媒介。
而他手臂上的红痕,从来不是诅咒。
是钥匙。
是他祖先自愿承受的封印血脉,把开启权藏在后代体内。那一晚母亲握着他手说“别回头”,不是怕他报仇,是希望他远离命运,不要再踏上这条路。
可命运,终究逃不掉。
他慢慢抬起头,看向大厅另一端。
那里还有一扇门,更古老,颜色发褐,像是用巨兽骨头做的,表面天然纹路隐约组成星图。门上也有那只眼睛图案,更清晰,瞳孔位置闪着微光,仿佛一直在看着他。
他撑着地面站起来,腿还有点抖。左臂红痕又热了,但这次不再狂躁,反而有种奇异的共鸣,好像门里的东西,早就等着他来。
短刀还在手里,刀尖垂地,滴着黑血,一滴滴渗进黑曜石缝隙,悄无声息。
他迈出一步。
门缝里传来声音。
不是咒语,不是低语。
是孩子的笑声。
清脆,天真,很开心,但在这死寂的地方显得特别诡异。笑声忽远忽近,像有几个孩子在玩,又像只有一个,在空荡的大厅里跑来跑去。
刘斌全身绷紧,肌肉像弓弦一样拉满。他知道不可能是真的孩子。很可能是残留的意识投影,或是更高明的幻象陷阱。但他还是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向那扇骨门。
笑声没停。
反而越来越近。
直到他站在门前,伸手碰到冰冷的门板。
刹那间,笑声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极轻极柔的呼唤:
“哥哥……你终于来了。”
那声音很嫩,带着久别重逢的依恋,却又透着说不出的苍凉。刘斌手指猛地一抖,像被电击了一下。他想收回手,却发现指尖黏在了门上,皮肤下浮现出细密的血丝,顺着经络往上爬,像藤蔓生长。
他心头一震,正要后退,却听见体内响起一声低沉的回应——来自左臂的红痕,竟和那声音同频共振,像是亲人之间的感应。
“你不怕吗?”那声音再次响起,不再是童音,而是多个声音叠加,有少年的清亮,老者的沙哑,还有女人的呢喃,“你杀了他们,毁了祭坛,可你还是来了。因为你心里知道,我们等的从来不是别人。”
刘斌咬牙,冷汗滑下额头:“你们……是谁?”
“我们是你遗忘的部分。”声音温柔,“你是第九十九次重生的灵魂。每一次,你都在最后关头转身离开。只有这一次,你选择了继续前行。因为你终于记起了‘诗’的意义——它不只是防御,更是召唤。”
刘斌瞳孔一缩。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做过一个梦:满天星星掉落人间,一位白衣老者站在悬崖边,拿着竹简,一字一句地吟诵,星辰随着排列成阵。老者回头看他,眼里含着泪:“诗为心灯,照彻幽冥。若你不继,万古长夜。”
那时他不懂,现在才明白,那是祖先的记忆碎片。
“所以……你们不是敌人?”他低声问。
“我们是你的一部分。”声音平静下来,“‘永夜之门’不是毁灭之门,而是‘归源之门’。观渊教歪曲了它的意义,想用万人献祭唤醒虚无之主。但实际上,它通向的是‘诗源之海’——一切文字、情感、灵魂最初诞生的地方。只有拥有纯净诗魂和觉醒血脉的人,才能打开它,带回失落的文明火种。”
刘斌愣住了。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短刀,金焰早已熄灭,只剩焦黑的刀刃。他曾以为自己是在阻止一场灾难,但现在看来,他或许一直在阻止一场救赎。
“那你为什么让我摧毁祭坛?”
“因为旧的仪式已经被污染。”声音轻叹,“那七根骨桩吸取的是怨恨和痛苦,不是纯粹的诗心。如果让它完成,打开的将是混沌深渊。你做得对——你清除的是毒瘤,不是道路本身。”
刘斌沉默了很久,呼吸渐渐平稳。
他缓缓松开手,任短刀落地。
然后,他抬起左臂,把红痕直接按在骨门中央的眼睛图案上。
刹那间,整扇门亮了起来,星图转动,符文旋转,像一头沉睡的巨兽睁开了眼睛。
门缝缓缓扩大,没有声音,但整个空间都在震动。一股温暖的光从中溢出,不像之前的红光那样邪恶,而是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柔和而庄严。
光中浮现出一行古老的文字,悬在空中,笔画由星光组成:
“诗成者,可入吾门。”
刘斌望着那行字,嘴角慢慢扬起,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
他轻声念道:“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诗句落下,光芒大盛。
骨门轰然洞开。
门后,不是地狱,也不是虚空。
而是一片广阔的草原,天空挂着九轮明月,草叶间飘着发光的文字,像萤火虫一样游动。远处,一座由诗篇堆砌而成的高塔静静矗立,塔顶直插云霄,顶端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那是“诗心之火”,照亮所有迷失的灵魂。
风吹过耳边,带来千万人的低语,那是历代诗人留下的回响。
刘斌迈步走入光芒之中。
身后,骨门缓缓关闭,仿佛从未开启。
只有地上那柄断刀静静地躺着,刀身上,悄然浮现出一行新刻的小字:
“诗不死,魂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