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洒在刘斌的左臂上,那道金色的纹路微微发亮,像是有生命一般,在皮肤下轻轻游动。它从肩膀蜿蜒而下,缠绕着手臂,最后消失在指尖,像一道刻进血肉里的秘密。
他没去管它,只是默默把手中的青铜笔插进腰带。这支笔陪了他六年,是他十六岁那年亲手铸造的。笔身上有个残缺的“归”字,曾染过三个破律者的血,也在诗城九碑前写下第一行被禁的诗句。现在它安静地贴着他,像一个老朋友,陪他等一场躲不开的风雨。
他盘腿坐下,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呼吸慢慢变得平稳,像海浪一点点退去。
按照那本残破古籍里最后浮现的几个字——“心若诗归”,他开始引导体内的诗力,沿着经脉缓缓流动。那本《归心诀》是他从废墟里翻出来的,纸页焦黑,字迹模糊,只有最后一行是用血写的:“唯有诗心不灭,方可逆命而行。”他不知道这功法全不全,也不知道能不能压制金纹的侵蚀,但他没有别的路可走。
诗力像小溪一样听话,一寸寸归位,顺着奇经八脉流淌,最后汇入丹田。金纹一开始很安静,好像也被这份宁静安抚了。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他差点以为今天能顺利入定。
可就在他快要进入深层状态时,左臂突然一震。
不是疼,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颤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醒了,正想冲出来。眼前的景象猛地变了。
他看见自己站在诗城中央,九座石碑环绕四周。天空漆黑,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碑面上浮现出血红色的字,一个个写着他的名字——“刘斌,破律者;刘斌,灾星;刘斌,焚诗之徒”。风卷着灰烬打在脸上,刺得生疼。远处传来怒吼:“破律者!灾星!杀了他,以正诗道!”声音此起彼伏,整座城都在审判他。
这不是记忆,是记忆的回声。
他想睁开眼,身体却动不了。幻象拖着他往后走——学宫大殿前,雪花飘落,他跪在冰冷的石阶上,手中的诗籍被长老当众撕碎,一页页落在雪地里,又被风吹散。父亲站在人群最后,穿着那件旧青袍,脸模糊不清,没有上前,也没说话。雪落在他肩上,又滑下去,冷得像时间都冻住了。
“你走的路,是死路。”父亲的声音响起,不是从耳朵进来的,是从骨头里渗出来的,带着深深的疲惫和绝望。
刘斌咬牙,强行调动诗力,想撕开这幻象。金纹瞬间发烫,一股灼热顺着经脉直冲脑门,他闷哼一声,额头冒出冷汗,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知道,这是心魔初动,是诗力和执念在打架。要是稳不住心神,轻则走火入魔,重则神志崩溃,变成没有灵魂的诗傀。
可幻象没散,反而更清晰了。
林砚秋他们冲进密室,沈墨指着他的鼻子骂:“你再写血诗,迟早把自己烧干!”声音尖锐,眼里全是愤怒和心疼。裴照站在门口,手按在刀柄上,眼神冷得像冰,已经把他当成敌人。林砚秋扑上来抢他手里的笔,指尖不小心划破他的手腕,血滴在残卷上,立刻被吸走,纸上浮现出新的诗句,每一个字都像在流血。
“你们不懂!”他在幻象里吼,“我不写,它就会吃掉我!这金纹不是诅咒,是呼唤!它要我写下真相,写下被埋葬的诗!”
可他们听不见。
幻象中的他疯了一样继续写,诗文从墙上爬到天花板,又钻进地板,整个屋子变成一座牢笼,四面都是扭曲的文字,像蛇一样蠕动。最后,他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眼睛全黑,脸上爬满金纹,皮肤下有光在流动,像一具被诗力寄生的尸体,只剩下一具空壳在执笔。
他猛地睁眼。
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冷汗湿透了里衣。岩石还在,阳光还在,风依旧带着墨香。可左臂的金纹却在皮下剧烈跳动,好像要挣脱出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微微发抖,青铜笔的触感冰冷而真实。
不是外敌。
他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谁在攻击他,是他的心在反噬他。那些话,那些画面,全是他藏在最深处的念头——我是不是不该走这条路?我是不是早就疯了?我写的每一行诗,到底是救赎,还是毁灭的开始?
他抬起手,用青铜笔在身前的石板上划下一道深深的刻痕。然后,一笔一划,写下四个字:诗由心生。
笔尖落下的瞬间,金纹微微一停,仿佛被这四个字压住了。幻象退去,但压力还在。像有东西蹲在他脑子里,冷冷地看着他,等着他闭眼,等着他再次动摇。
他知道,躲不过。
这次他没急着运功,也没试图赶走幻象。他就这么坐着,盯着那道刻痕,等它再来。
果然,没多久,耳边响起低语。
“你注定孤独。”
是他的声音。
“诗律不容你。”
还是他的声音。
“父亲因你被逐,林砚秋为你违抗诗盟,沈墨替你顶罪入狱……你欠的,还不清。”
每一个字都像钉子,狠狠凿进脑袋。
他闭上眼。
这一次,他不抵抗。
幻象再次降临——他站在废墟里,脚下是诗盟成员的尸体,破碎的诗简散落一地,墨迹未干。林砚秋仰面躺着,胸口插着一支诗刃,那是他常用的笔锋,此刻却成了夺命凶器。她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但他知道她在说什么:“你本可以停下。”
他喉咙发紧,却没逃。
他在心里问自己:这是假的吗?
不全是。
他真的怕过,怕自己哪天失控,伤到他们。他也真的想过,如果当初没写那首《血祭九碑》,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父亲不会被逐出诗城,林砚秋不会背负叛盟之名,沈墨也不会替他顶罪,被关进墨狱三年。
可他更清楚一件事——他不能停。
没有他,谁去查九碑崩裂的真相?那夜天象异变,九碑齐鸣,一夜之间三座碎裂,碑文消失,只留下焦黑的残垣。诗盟说是天罚,可他知道,那是有人在篡改诗律本源。
没有他,谁去找父亲的下落?父亲曾是诗城最年轻的律令使,只因质疑“诗不可逆”之说,就被逐出山门,从此音信全无。临走前,他留下一句话:“诗若不能问天,便只是奴仆。”
没有他,谁去问那句“天地不仁”之后,到底该由谁来写下下半句?
他睁开眼,抬起手,对着空气写下三个字:我未忘。
字成刹那,金纹猛地一缩,像是被刺中,光芒瞬间黯淡。他喘了口气,抬手擦掉额头的汗,从怀里拿出一块传讯玉简,用力一捏,玉简碎成点点青光,随风消散。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求救。
不到一会儿,远处传来脚步声,踩碎枯枝,节奏沉稳又急切。
林砚秋第一个赶到,发丝微乱,肩头还带着夜露的湿气,显然是连夜赶来的。她身后跟着沈墨和裴照,还有几名诗盟成员,都是曾与他并肩作战的人。他们没说话,只是迅速在他四周站定,各自取出诗简、笔砚,开始布阵。
诗魂守阵——用众人的诗力织成一张护心网,防止修炼者被心魔彻底吞噬。这阵极耗心神,非至亲至信不能布,非生死与共不愿布。
林砚秋跪坐在他正前方,轻轻展开一卷泛黄的纸页。
那是他十六岁写的诗,叫《无律行》。当年他在学宫诗试上用这首诗应考,却被长老骂“无律无韵,不堪入目”,当场撕碎。那天他站在殿前,低头看着满地碎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她,悄悄蹲下,一片一片捡起来,藏进了袖子里。
她偷偷捡了回来,拼好,藏了三年。
此刻,她开始念:“风不起时,我亦前行。”
声音很轻,像小时候在学宫后院,他写不出诗,她坐在旁边一句句读给他听,一字一句,都是温柔。
“雨不落时,心火自明。
路未开时,足下已痕。
世不容我,我自成诗。”
每一个字,都像一滴水,落在他干涸的心上。诗力随之共鸣,体内紊乱的气息渐渐平复,金纹的跳动也由剧烈转为微弱,像退潮的浪。
他闭着眼听着,喉头微动,差点落下泪来。
可就在这时,幻象又来了。
这次不一样。
他看见诗盟众人围着他,脸上不再是担忧,而是恐惧。林砚秋后退一步,声音发抖:“刘斌,你体内的诗……它在吞噬你,也在吞噬我们。每写一行,我们的诗魂就被抽走一分。你没发现吗?沈墨的笔已经写不出诗了,裴照的刀也失去了锋芒。”
沈墨拔出诗刃,刀锋映着寒光:“我们必须封印你。这是为了诗盟,为了所有人。”
裴照冷冷道:“你已经不是你了。你只是那首未完成的血诗的容器。”
他看着他们,心口一紧,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他知道这是假的,可那种被最亲近的人抛弃的感觉,真实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张了张嘴,想说“信我”,想说“我还能控制”,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连最简单的字都说不出。
幻象中,林砚秋举起诗简,开始念封印咒,咒文古老而冰冷,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压制之力。金纹剧烈震颤,仿佛感应到危险,开始逆向奔涌,想要冲破他的意志。
就在那咒文即将成型的瞬间,他猛地抬头,盯着她的眼睛,终于开口:
“你是我,还是我害怕成为的我?”
声音不大,却像惊雷炸响。
幻象一滞。
林砚秋的吟诵戛然而止,她愣住了,眼里闪过一丝动摇。
刘斌缓缓站起,左臂金纹还在跳动,但不再狂躁。他一步步走向她,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跳上。
“你们怕的不是我,”他声音低沉却坚定,“是诗可以被改写的可能。是‘律’不是永恒的真相。我体内的金纹,不是诅咒,是诗的觉醒。它要我写下被禁止的句子,揭露被掩盖的历史。若这叫疯,那我宁愿疯到底。”
他抬手,将青铜笔轻轻放进她掌心。
“但我不愿你们陪我疯。若你们选择封印我,我不会反抗。可若你们还信我……就让我继续写下去。”
风忽然停了。
林砚秋低头看着手中的笔,指尖轻轻抚过那个残缺的“归”字。许久,她抬头,眼里有泪光,却笑了。
“你从来就不需要我们救你。”她说,“你需要的,只是我们站在你身后。”
她把笔递还给他,转身面向众人,声音清亮:“布阵,护他入定。今天,我们一起见证——诗,如何重生。”
众人默默点头,诗简再启,笔锋轻点,诗力交织成网,温柔地将刘斌包裹。
他重新坐下,闭眼,呼吸渐渐平稳。
这一次,他不再抵抗幻象,也不再害怕心魔。他知道,那些声音不会消失,它们是他的一部分,是代价,也是动力。
他只是轻声念出一句,从未写下的诗:
“心若未死,诗终不灭。”
金纹缓缓沉寂,像沉入深海的星火,静静等待下一次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