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起一点微光,刘斌就站在了那片废墟中央,呼吸有点乱,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胸口。
风从断墙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烧焦的木头和尘土的味道,吹在他汗湿的额头上。他胸口起伏得很慢,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对抗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脚下的碎石堆里,半截石碑歪斜地插着,上面模模糊糊刻着几个字:“诗成天地”。那是百年前诗盟先贤留下的碑文,现在只剩下残片,就像眼前这片废墟一样——曾经是诗道最神圣的地方,如今却成了谁都不敢提的禁忌之地。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那道金色的纹路安静地躺着,可皮肤下面却有种奇怪的感觉,不疼也不烫,就是……不对劲。好像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某种更浓的东西,一跳一跳地往脑子里送杂音。那种感觉,就像有无数细小的笔尖在身体里游走,一笔一划写着什么他看不懂的句子。他闭了闭眼,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却发现连心跳都开始跟着某种奇怪的节奏在动。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
空气没响,风也没变。
但他“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咔”,像是锁开了半寸。那声音并不存在,却清晰得仿佛贴着耳朵响起。紧接着,左臂上的金纹轻轻颤了一下,像是在回应什么。刘斌猛地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疼痛让他清醒了一瞬。
他立刻闭眼,默念:“诗只属心。”
四个字刚落下,体内猛地一沉。左臂的金纹忽然发烫,不是火烧,而是一种胀痛,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撑出来。他咬牙忍着,额头渗出冷汗,眼前却突然黑了。
不是闭眼,是整个世界被硬生生切断。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白色的广场。没有天,没有地,只有无边的空旷。无数人跪在地上,背挺得笔直,头低垂着。他们穿着古老的长袍,袖子垂到地面,布料泛着金属般的冷光。可他们的脸上没有眼睛、鼻子、嘴巴,只有一张嘴在动,齐声念着:
“言必有律,行必有纲,诗成锁链,缚尽狂想。”
声音不大,却直接钻进脑子里,像一根根钉子敲进太阳穴。每一个字都压得他心神剧痛。他想喊,喉咙动不了;想逃,脚像生了根。他只能看着那一片跪着的人,听着那句话一遍遍重复,越来越快,最后变成一片嗡嗡的噪音,震得他脑袋发麻。
他认得这句话。
不是从书上看到的,而是从骨子里冒出来的记忆。这是《驯诗律》的开头,早就被列为禁术,因为它不是用来写诗的,而是用来控制诗魂的。传说中,上古的诗人一旦失控,就会被施加这种律法,抹去自我,变成只会背诗的傀儡。
可现在,它竟然从他身体里冒了出来。
“滚——”
他猛地睁开眼,一拳砸向地面。
石板裂开,碎石飞溅。幻象消失了,但左臂的金纹还在跳,像心跳,又像在回应什么。他喘着气,慢慢把手收回来,拉下袖子盖住那道纹路。最好没人看见。
但他知道,刚才那一幕不是幻觉。
是诗,在“说话”。
而且说的,不是自由。
诗盟大殿外,三个人站在廊下。
林砚秋盯着刚从废墟回来的探子:“他怎么样了?”
“气息不稳。”探子压低声音,“刚才运功一次,左臂金纹突然亮起来,整个人僵了三息才缓过来。长老说,他的诗魂频率乱了,像断了弦的琴,随时可能崩。”
沈墨皱眉:“他还敢用?”
“不止用,还在翻古书。”探子顿了顿,“我看见他用指尖蘸血,在空中写诗。”
裴照眼神一冷:“血引之术?他疯了吗?那东西会伤神识的!”
三人沉默。
夜风吹过屋檐的铜铃,发出一声轻响。林砚秋伸手扶住廊柱,指尖碰到冰凉的雕纹——那是诗盟历代先贤的名字,刻得很深,像是要嵌进石头里。可此刻,他突然觉得这些名字像枷锁,一层层缠着后来的人。
“他知道危险。”沈墨低声说,“但他不信命。”
“不信命可以。”裴照冷冷道,“但不能拿整个诗盟当赌注。要是他体内的诗魂彻底失控,引发‘诗律反噬’,方圆百里内的诗修都会受影响,轻的说不出话,重的可能变傻。”
林砚秋闭了闭眼。
他们三个曾和刘斌一起拜入诗盟,同窗十年,一起研习诗道。那时的刘斌,温柔安静,写诗像流水一样自然,从不刻意追求奇巧。可自从三年前那场“断韵之变”后,他就变了,变得沉默,开始翻禁书,常常一个人进废墟。
真正让所有人警觉的,是三个月前那一夜——
刘斌在静室里念诗,声音不大,却让整座山的石碑同时震动。第二天清晨,山门前九块古碑全部裂开,碑文消失,只留下一道蜿蜒如蛇的金痕。
长老们紧急开会,决定封锁他的修行权限。可就在禁令下达的当晚,他独自闯入藏经阁最底层,取走了那卷被封印百年的《心镜残篇》。
从那以后,他的左臂就浮现出金纹,一天天蔓延。
“走,劝他停下。”林砚秋终于开口。
沈墨摇头:“他不会听的。”
“那也得说。”林砚秋迈步往前,“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他要是炸了,整个诗盟都得陪葬。”
裴照没动:“你们去。我去调‘镇魂阵’的图纸,万一……能拖一秒是一秒。”
静室的门开了,刘斌正坐在灯下。
油灯昏黄,照亮他面前摊开的残卷。纸页发黑,边缘焦脆,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上面只有一行字,墨迹斑驳:
“心镜台,照诗魂,见本相,定根基。”
他手指轻轻抚过那行字,指尖的金纹微微发烫。这行字他已经看了七天,每一天看都有点不一样。昨天是“定根基”,今天看着却像“破根基”,再细看又像“弃根基”。字迹仿佛活了一样,在他注视时悄悄扭曲。
门被推开,三人走了进来。
林砚秋站在最前面:“你不能再用了。”
刘斌没抬头:“我知道。”
“你知道?”沈墨声音提高了,“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在外面走了一圈,路过的石碑全裂了?就因为你呼吸乱了半拍!”
刘斌终于抬头,眼神平静:“我能控制。”
“控制?”林砚秋冷笑,“你刚才在念‘言必有律’,一字不差。那是驯诗律的开头,是禁术!你什么时候学的?”
刘斌一愣。
他不记得自己念过。
但他想起来了——刚才那个幻象里,那些跪着的人,就是从这句开始的。那声音不是他发出的,却从他嘴里流出来,像被什么东西占据了身体。
他闭了闭眼:“我没学。是它自己冒出来的。”
“它?”裴照盯着他,“你是说诗?”
刘斌没回答。
沈墨上前一步:“封印它。现在。长老已经准备好了‘断源符’,最多三天,你就能恢复正常。”
“正常?”刘斌缓缓站起来,“像以前那样,只能写诗,不能引动诗力?写出的诗,规规矩矩,押韵工整,却没有一点灵气?”
“至少你活着。”林砚秋声音低了,“刘斌,我们不怕你强,怕你被这力量吞了。你刚才那一眼,我看到了——你不在里面。你像是被什么东西占着,勉强撑着脸跟我们说话。”
刘斌沉默。
灯影晃了晃。
他忽然抬手,指尖在空中划出一道血痕。
血没落下,悬在半空,慢慢拼成两个字:
“心镜。”
三人脸色变了。
“你要去断韵谷?”林砚秋声音发紧,“那地方早就被标记为死地!多少年没人活着出来!”
“因为它埋着被废的诗律。”刘斌收回手,血字消散,“而我现在体内的东西,正往那里走。”
“你这是找死!”
“我不去找它,它也会来找我。”刘斌看着他们,“你们让我停,我理解。但我不停,我也理解。诗道走到今天,谁都在守规矩。可有没有人问过——规矩是谁定的?”
沈墨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林砚秋看了他很久,终于说:“你要去,我们拦不住。但你要是失控,我们也不会手软。”
刘斌点头:“我知道。”
裴照转身就走,没再回头。
沈墨临出门前,留下一句:“三天。三天后阵法布好,不管你人在哪,我们都会启动。”
门关上。
静室只剩刘斌一个人。
他低头,从袖子里抽出那页残卷,又用指尖刺破掌心,把血滴在纸角。
血落下的瞬间,残卷边缘浮出一行小字,像是被烫出来的:
“北行三十里,断韵谷口,有碑无字。”
他盯着那行字,慢慢把残卷折好,塞进怀里。
然后抬起右手,轻轻按在左臂的金纹上。
皮肤下的东西还在动,节奏越来越稳,像是在……适应他。它不再躁动,反而像某种共生的东西,开始和心跳同步。刘斌闭上眼,感受着那股流动——它不再只是压迫,而是在传递信息。像一首没写完的诗,在他血脉里低吟。
他闭眼,默念:“诗只属心。”
这一次,金纹没烫,也没跳。
可他听见了——一声极轻的笑。
不是从外面来的。
是从他喉咙深处,自己发出来的。
他猛地睁开眼,呼吸一滞。
窗外,天已经黑透。
他走到窗前,望向北方的山影。
夜风吹着沙粒打在窗纸上,啪啪作响。远处山峦如墨,轮廓模糊,只有最北端那道裂口,像大地的伤疤——断韵谷。传说中,那里曾是诗道叛逆者的流放地,所有被废的诗律都被封印在谷底,由“无字碑”镇压。
可如今,那碑已经倒了。
他抬起手,指尖在玻璃上划了一道。
一道金线顺着指缝渗出,缓缓爬向窗外,像一条活过来的蛇,钻进夜色,直指山峦深处。那金线不是实体,而是某种能量的痕迹,像是诗魂外溢的印记。它延伸出去,仿佛在回应谷中的召唤。
他的眼睛映着远处的山影,一动不动。
衣袖滑落半寸,露出金纹——已经爬到了肩膀。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刚进诗盟时的誓言。
“以心为笔,以魂为墨,书我所思,言我所感。”
那时的他,写诗只为表达。可现在,诗不再是表达,而是觉醒。
他转身,从床底拿出一只木匣。打开后,是一支青铜笔,笔尖刻着“破律”二字。这是他父亲留下的遗物,曾是诗道改革派的象征。二十年前,父亲因主张“诗无定法”被逐出诗盟,三年后死在断韵谷外,尸骨无存。
刘斌握紧青铜笔,指节发白。
他知道这一去,可能再也回不来。
但他也知道,如果不去,他就不再是自己。他会变成诗律的囚徒,成为那片灰白广场上,跪着的一员。
他吹灭油灯,屋里陷入黑暗。
片刻后,一道金光从他左臂亮起,照亮了门框上的刻痕——那是他小时候用诗力刻下的名字,如今已被金纹覆盖,字迹扭曲,像在挣扎。
他推门而出。
夜风扑面而来,带着荒野的气息。
他没有回头。
他知道,身后是规则,是安全,是“正常”。
而前方,是未知,是疯狂,是真实。
他迈出第一步。
脚下的石板轻轻震动,仿佛大地也在听他的脚步。
第二步,左臂金纹猛地一跳,一道微弱的吟诵声在他耳边响起:
“心镜台,照诗魂……”
第三步,他轻声接上:
“见本相,定根基。”
声音落下,金纹如潮水般涌动,顺着血脉流向全身。他感到体内那股“稠液”开始加速,不再是压迫,而是共鸣。
他抬头望天。
云层裂开一道缝,露出一颗孤星。
那星不动,不闪,像一只睁开的眼睛。
刘斌嘴角微微扬起。
他知道,那不是幻觉。
那是诗道本身,在看着他。
他继续往前走,身影渐渐融入夜色。
而在他身后,静室的窗纸上,那道金线还没消失。它缓缓扭曲,最后拼成一句话,无声浮现:
“诗不属律,只属心。”
片刻后,金线碎裂,像灰烬般飘落。
风过,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