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一秘”的第五天,叶凡遭遇了第一个下马威。
事情源于一份关于某地级市申请区域性金融改革试点的报告。报告由该市市委、市政府联合呈报,厚达数十页,数据详实,论证充分,显得诚意十足。
叶凡按照在研究室养成的习惯,快速浏览后,提炼出核心内容与建议,附上自己的初步意见——“方案具有一定创新性,建议提请省政府常务会议审议”,然后将文件放在了魏省长办公桌“待阅”文件栏的最上方。
下午,魏省长批阅文件。当拿起那份报告时,他只是扫了一眼叶凡附上的便签,并未立即翻开报告正文,而是按下了呼叫铃。
“叶凡,你进来一下。”
叶凡应声而入,只见魏省长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点着那份报告,脸上看不出喜怒。
“这份清江市报来的方案,你看过了?”
“看过了,省长。我觉得其中关于民间融资规范化的几点设想,很有突破性。”叶凡谨慎地回答。
“突破性?”魏省长微微挑眉,语气平淡,“那你告诉我,清江市去年的Gdp总量在全省排第几?他们的金融业增加值占三产比重是多少?地方政府的债务率又在哪个区间?”
一连三个问题,如同三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叶凡基于文本分析产生的“良好感觉”。这些具体而关键的数据,他确实没有深入核查,只是沿用了报告中的说法。
“这个……报告里应该有引用……”叶凡的额头微微见汗。
“引用?”魏省长拿起报告,随手翻到一页,指着一处数据,“他们引用的是前年的数据,去年他们经济增速放缓,债务率已经逼近警戒线。在这个时候,搞这种高风险的金融创新,是突破,还是冒险?”
叶凡哑口无言。
魏省长将报告轻轻丢回桌上,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
“叶凡,记住你的位置。在这里,你看到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关系到一方百姓的福祉,关系到全省发展的大局。做秘书,不是做学问,不能只看文章写得漂不漂亮。你要学会看数据背后的真相,看方案背后的动机,看递报告的人,背后站着谁,又想得到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着叶凡:“研究室可以务虚,这里,必须务实。你的一个‘建议’,看似轻飘飘,传到下面,可能就是一场风暴。在你没有把情况百分之百吃透之前,不要轻易下判断,更不要轻易把它摆到我面前。”
“是,省长,我明白了。是我工作不细致,考虑不周。”叶凡深深低下头,脸上火辣辣的。
“拿回去重看。”魏省长挥了挥手,“把所有关联数据核实清楚,搞清楚清江市主要领导近期的动向,还有,财政厅、央行分行对他们这个方案,又是什么态度。弄清楚这些,再决定这报告该放在哪里,是上会,是转部门研究,还是直接退回。”
“是!”
叶凡拿起那份沉甸甸的报告,退出了办公室。
回到自己的座位,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让狂跳的心平静下来。魏省长没有厉声斥责,但那平静话语下的分量,比任何狂风暴雨都更让他震撼。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领导秘书”这四个字所承载的压力和边界。
他不再是那个可以畅所欲言、提出“战略性构想”的研究室副主任了。他是领导的延伸,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必须精准、稳妥,必须建立在无比坚实的事实和情报基础之上。这里的“规矩”,比研究室要严苛十倍、百倍。
他立刻投入工作。打电话给统计局核实数据,联系财政厅和金融办了解潜在风险,甚至通过一些私人渠道,探听清江市主要领导近期是否在省里活动,推动此事……
几个小时下来,一幅远比报告本身复杂的图景逐渐清晰。清江市确实存在通过金融创新拉动经济的迫切需求,但同时也隐藏着转移视线、缓解债务压力的意图。相关部门对此态度暧昧,既不明确支持,也不直接反对。
最终,叶凡重新撰写了一份情况说明,附在报告前面。他没有再提“建议上会”,而是客观罗列了核实后的数据、各方的不同意见以及潜在的风险点,最后写道:“此事项牵涉较广,情况复杂,提请省长斟酌决策。”
他将报告放在了魏省长办公桌“待批阅”文件栏的中间位置。
第二天,魏省长在看到这份新的说明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笔,在报告上批了一行字:“转财政厅、金融办研提意见,注意风险防控。”
一场潜在的风波,消弭于无形。
经过此事,叶凡真正沉下心来。他开始疯狂地学习“秘书的规矩”:如何分类文件,哪些是急件、特急件,哪些可以缓一缓;如何安排行程,既要效率最大化,又要预留处理突发事件的时间;如何接打电话,区分哪些需要立即转呈,哪些可以代为记录,哪些需要礼貌挡驾;甚至包括领导的饮食偏好、身体状况的细微观察,都成了他必须掌握的功课。
他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吸收着这个核心权力圈层的一切明规则与潜规则。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谨慎,眼神也越发锐利和深沉。
他渐渐明白,魏省长需要的,不是一个夸夸其谈的谋士,而是一个绝对可靠、心细如发、并能深刻理解他意图的“影子”。他必须将自己过去的锋芒,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融入这套精密、冷静甚至有些冷酷的运转体系之中。
在这个过程中,他感受到一种别样的“成长”。这种成长,带着蜕皮的痛楚,也带着掌控权力的隐秘快感。
他开始习惯那些敬畏的目光,习惯那些绕了几个弯子递过来的请求,习惯了自己一句话、一个态度就能影响某些人命运的现实。
“规矩”束缚了他,但也在驯服他的过程中,赋予了他新的力量。
只是,在深夜独自加班,整理着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文件时,他偶尔会抬起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
那个法学院里,曾经和唐若雪激烈辩论着“程序正义”与“实体正义”哪个更重要的青年,他的影子,似乎正变得越来越淡。
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符合“规矩”的叶秘书。
他端起已经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心底。
他知道,自己正在被这座“象牙塔”最核心的规则,重新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