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科长的头衔,像一枚崭新的徽章,别在了叶凡的胸前。它带来的不仅是称呼的改变,更是工作内容与性质的悄然转换。
他开始列席处务会,参与科室工作的分配与决策;一些原本直接报给陈处长的文件,现在需要他先提出初步处理意见;科里新来的实习生,也自然归他指导和安排。
他谨慎地使用着这份微小的权力,力求公允、稳妥。他深知,在这个位置上,任何一个细微的偏颇或失误,都可能被放大解读。
考验很快不期而至。
这天,他收到一份由机要渠道转来的急件,是清源市上报的《关于经济技术开发区东区地块规划调整及土地收储事宜的请示》。
文件后面,附着一份情况说明,提到该地块涉及部分农户的征地补偿问题,声称“绝大多数群众理解支持,个别遗留问题正在依法妥善解决中”,并请求省里尽快批复,以保障重点项目落地。
看到“清源市”和“征地补偿”这几个字,叶凡的眼皮跳了一下。
他立刻想起了那封匿名信,想起了唐若雪代理的欠薪案,想起了那几个蹲在田埂上的农民模糊的面孔。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心头。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审阅文件。规划调整的理由看似充分,土地收储的程序性文件也基本齐全。但在那份语焉不详的“情况说明”背后,他敏锐地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急于推进项目的焦躁,以及对可能存在的矛盾的刻意淡化。
按照常规流程,这类请示由他提出“拟同意”的意见,附上相关处室会签后,报陈处长、王主任阅示即可。清源市是王主任关注的点,这个项目也曾经过办公厅协调,一路绿灯几乎是必然。
但他犹豫了。
那封匿名信带来的微小涟漪,以及唐若雪离去时冰冷的眼神,像两根细刺,扎在他的良知上。如果这次再视而不见,轻易放行,会不会又酿成新的矛盾?那些“个别遗留问题”,背后是否又是某个群体的无助与绝望?
他拿起内线电话,拨通了政策法规处一位相熟副科长的电话。
“李科,清源市报来的那个开发区地块调整的请示,你看了吗?”
“刚收到,正准备看呢。怎么,叶科有什么指示?”对方半开玩笑。
“指示谈不上,”叶凡斟酌着用词,“就是觉得他们附的那个情况说明,关于征地补偿的部分,写得有点……笼统。心里不太踏实。”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压低的声音:“叶科,你刚提副科,谨慎点是好事。不过清源那边……你懂的,王主任打过招呼,要支持。只要程序文件没问题,咱们这边卡着,不太合适吧?”
“我明白,”叶凡语气平静,“不是要卡,就是觉得,能不能请他们补充一份更详细的补偿方案和矛盾化解情况说明?也算是对项目负责,避免后续出问题。”
“这个……”对方有些为难,“催他们补充材料倒不是不行,但可能会耽误几天时间。清源那边催得挺急的,就怕领导觉得我们效率不高。”
“效率重要,稳妥更重要。”叶凡坚持道,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麻烦李科这边会签时,把我们这个建议提出来。如果领导觉得没必要,我们再按领导指示办。”
挂了电话,叶凡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些冒险。可能会被认为小题大做,不够“懂事”,甚至可能引起清源市那边,尤其是赵主任的不满。
但他还是做了。这是他成为“叶副科长”后,第一次独立运用审核权,试图在程序合规的框架内,为可能存在的隐忧设置一道微小的缓冲。
他将文件暂时压了下来,在拟办意见栏里,没有直接写“拟同意”,而是写道:“请示及附件收悉。为确保项目平稳推进,建议请清源市就地块涉及征地补偿的详细方案及当前矛盾化解情况补充说明后,再行报批。当否,请陈处长阅示。”
他将文件送进了陈处长办公室。
整个下午,叶凡都有些心神不宁。他不断设想陈处长看到这份拟办意见时的反应,是赞同,是批评,还是不予理会?
直到临近下班,陈处长才把他叫了进去。
文件放在桌上,陈处长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用手指点了点叶凡写的那段意见。
“想法是好的,考虑得也算周全。”陈处长缓缓开口,“清源市那个赵胖子,做事有时候是毛糙了点。”
叶凡心里一紧,屏住呼吸。
“不过,”陈处长话锋一转,“王主任对这个项目很关心,催问过几次进度。补充材料一来一回,至少要耽误一周。这样吧,你这个意见先留着,我跟王主任口头汇报一下这个情况,看看领导的意思。”
叶凡明白了。陈处长认可了他的谨慎,但最终决定权,在更高层。他的这次“考验”,结果如何,尚未可知。
“好的,陈处,我明白了。”叶凡点头。
“嗯,”陈处长挥挥手,“去吧。以后处理类似事情,既要坚持原则,也要把握好分寸和时机。”
走出办公室,叶凡的心情复杂。他既为自己坚持了某种底线而感到一丝安慰,又为这底线在更高层面的权力和效率面前可能不堪一击而感到些许无力。
他的第一次主动设障,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水,能否再次激起涟漪,已非他所能控制。
他只能等待,等待来自更高处的裁决。而这等待本身,就是他在这个新位置上,需要学习适应的新常态。
考验,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