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研归来的第二天,叶凡早早来到办公室。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玻璃,让办公室内更显安静。
他的桌上,摊开着调研期间记录的厚厚一本笔记,旁边是清源市提供的各种汇报材料和数据汇编。
陈处长交代的任务很明确:由他主笔,起草这次调研的初步报告。
叶凡深吸了一口气,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word文档。光标在空白的页面上闪烁着,像是一个无声的催促。
他回想起调研时的所见所闻——气派的规划馆,轰鸣的厂房,市领导信心满满的汇报,还有……那几个蹲在地头、眼神麻木的农民,以及瓦砾堆里残存的旧建筑痕迹。
他该写什么?又该如何写?
最初的冲动,是尽可能客观、全面地反映情况。他想描述发展的热情,也想提及可能存在的隐忧;想记录官方提供的完美数据,也想写下那些无法被数据涵盖的沉默瞬间。他甚至构思了几个段落,试图探讨在快速发展过程中,如何更好地保障个体权益,让发展的成果更公平地惠及所有人。
但当他敲下几个标题和开头后,手指却停顿在了键盘上。
他想起了王主任在汇报会上的总结发言,那些原则性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指示。他想起了陈处长平时修改他稿子时强调的“分寸”和“稳妥”。他想起了自己那份被改得面目全非的讲话稿初稿。
这份报告,是给领导看的,是作为决策参考的,甚至可能影响到清源市那个项目的后续审批。它不是学术论文,不需要展现观点的碰撞;也不是新闻报道,不需要追求绝对的客观中立。它的首要任务,是“准确传达调研情况”,而这个“准确”,在机关的话语体系里,往往意味着符合政策导向、突出工作成绩、指出问题要具有“建设性”。
那几个农民的眼神,那些瓦砾,属于“建设性”的问题吗?叶凡不确定。它们太模糊,太个体,缺乏扎实的数据支撑,更像是一种情绪化的观感。写进去,会不会显得不专业?会不会被认为是在吹毛求疵,甚至给地方工作“抹黑”?
他删掉了刚刚敲下的、带有批判和反思色彩的段落。
他重新开始,严格按照调研报告的常规框架:一、基本情况(清源市经济发展及开发区建设成效);
二、主要做法和经验(政策扶持、招商引资、优化环境);
三、存在的问题与不足(用地指标紧张、部分配套基础设施滞后、高端人才引进难);
四、几点建议(进一步强化规划引领、加大省级层面协调支持力度、注重产业集聚效应……)。
他将市里提供的材料精华部分提炼出来,用数据和案例填充框架。他将王主任的现场指示精神,融入到最后提出的建议之中。他笔下的清源市,是一个充满活力、勇于开拓、虽然面临一些发展中的共性困难,但前景光明的典型。
他写得很顺畅,几乎不需要过多思考。那些在调研中让他内心触动、甚至感到不安的画面,被理性地隔绝在了这份正式的报告之外。它们像被雨水打湿的痕迹,存在于笔记本的角落,却无法渗透进这官方文书干燥而规整的页面。
写到“存在的问题与不足”时,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加了一句:“在项目推进过程中,需进一步细致做好群众工作,确保社会大局和谐稳定。”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接近那次短暂对视的表述了,笼统,安全,无懈可击。
整整一天,叶凡都沉浸在这份报告的撰写中。当他敲下最后一个句号,窗外已是夜色浓重,雨也停了。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个人,灯光苍白地照在刚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报告初稿上。
他拿起稿纸,仔细读了一遍。
语言精炼,结构严谨,重点突出,建议合理。完全符合一篇合格调研报告的标准,甚至可以说,超出了对一个新人的预期。
但是,他心里却没有太多完成任务的喜悦,反而空落落的。这份报告,像一件按照标准尺寸裁剪出来的衣服,合身,笔挺,却唯独缺少了体温。
它准确地反映了“调研”这件事,却似乎没有完全反映他“调研”时的真实感受。
他知道,这份初稿交给陈处长后,可能还会被修改,会被打磨得更加“成熟”和“稳妥”。最终呈送到王主任和其他领导案头的,将是一份逻辑严密、方向正确的决策参考。
而那几个农民的身影,将彻底消失在层层修饰的文字背后,仿佛从未存在过。
叶凡将报告装进文件袋,收拾好东西,关灯离开了办公室。
走廊里很安静,他的脚步声清晰可闻。他一步步走下楼梯,感觉自己正在一步步远离那个细雨中的田埂,远离那些沉默的目光,重新回到这座由文件、程序和规矩构筑的“象牙塔”之中。
报告写完了。
他交上了一份合格的答案。
但内心深处,他知道,有些问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