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两天,叶凡过得有些浑浑噩噩。
那场饭局的“回声”,并未随着酒意散去,反而在他独处的安静时光里,变得越来越清晰。赵主任热情到近乎谄媚的笑容,陈处长在酒桌上游刃有余的掌控,王主任看似随意却分量千钧的点拨……这些画面反复在他脑海中播放,伴随着茅台醇厚而略带侵略性的余味。
他试图用理性的法律思维去分析这件事:清源市的项目符合政策,办公厅在其中起到协调作用是分内之事,饭局只是一种非正式的沟通方式。程序没有违背,原则没有突破。他甚至找出相关政策和法规条文重温了一遍,确认自己参与的仅仅是一个“在程序范围内”的协调过程。
逻辑上无懈可击。
但心底那根细微的刺,却并未因此消失。它扎在某个逻辑无法完全覆盖的地方——那里关乎感受,关乎某种模糊的界限感。
他想起赵主任敬酒时,那句“以后还请多关照”。他当时只是客气地回应,现在回想起来,那或许不全是客套。那种“关照”,似乎不仅仅指向公事公办的“协调服务”,更隐含着对某种“优先”或“便利”的期待。而王主任和陈处长,并未明确拒绝这种期待。
这种基于位置的、被赋予的“影响力”,让他感到一丝不安的诱惑。它不像法律条文那样黑白分明,它存在于灰色的地带,依赖于个人的理解和操作。
周日晚上,他正对着电脑心神不宁,唐若雪的电话打了过来。清脆的铃声让他微微一怔,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喂,若雪。”
“在干嘛呢?这两天都没你消息。”唐若雪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依旧清亮。
“没什么,整理点资料。”叶凡下意识地隐瞒了饭局的事,“你呢?那个欠薪案有进展了吗?”
“取证太难了。”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叹,带着无奈,“包工头推给开发商,开发商推给总包单位,像个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工人们情绪很大,我们还得一边安抚,一边想办法固定证据。今天跑了一天住建局和劳动监察大队,脸难看,事难办。”
叶凡静静地听着,他能想象出那是怎样一种奔波和挫败。与他坐在温暖包间里,听着恭维、品尝佳肴的场景,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辛苦了。”他低声说,心里有些发堵。
“习惯了。”唐若雪的语气很快又振作起来,“不过今天有个好消息,我们找到一个关键证人,愿意出面作证了!虽然只是第一步,但总算看到点希望。”
她的声音里带着纯粹的、因为靠近正义而生的喜悦。这种喜悦,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叶凡记得自己当年在模拟法庭上赢得胜利时,也有过类似的心情。
“那就好……恭喜。”他的祝贺显得有些干涩。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唐若雪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叶凡,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感觉你没什么精神。”
“没什么,”叶凡立刻否认,随即又觉得太过生硬,补充道,“可能就是刚工作,有点累吧。节奏和学校里不一样。”
“嗯,理解。你自己多注意休息,别太拼。”唐若雪没有深究,转而聊起了其他同学的近况,语气轻松。
叶凡附和着,心思却飘回了那间觥筹交错的包房。他听着唐若雪描述她如何与相关部门据理力争,如何为了一个证据细节反复核实,如何因为一点小小的进展而欢欣鼓舞……他忽然意识到,他们虽然都在和法律打交道,但所处的“场域”和遵循的“规则”,已经截然不同。
她的战场,是赤裸裸的矛盾和对抗,规则是明面上的法律条文和证据规则。而他的战场,是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规则是程序、分寸、人情和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挂断电话后,房间里恢复了寂静。叶凡走到窗边,看着城市璀璨却冰冷的灯火。
“回声”还在继续。
他开始意识到,那座“象牙塔”的墙,不仅仅是规章制度,更是一种思维方式,一种价值判断的尺度。进入其中,不仅仅意味着适应工作流程,更意味着要接受一套全新的、与校园和书本教育迥异的行为逻辑和评价体系。
周五晚上的饭局,像一次无声的“洗礼”。它没有强迫他改变什么,却在他面前打开了一扇窗,让他窥见了窗后那个复杂而真实的世界。这个世界不全是非黑即白的法律判断,更多的是深浅不一的灰色,和需要权衡拿捏的“度”。
他感到一种分裂。一部分的他,那个深受法学理想熏陶的他,对那种灰色地带本能地感到警惕和排斥;而另一部分的他,那个渴望被认可、渴望在这个体系内有所作为的他,却又被那种蕴含在灰色地带中的“力量”和“效率”所隐隐吸引。
他知道,陈处长带他去,是一种认可和提携。他不能,也不该表现出任何不适或排斥。他必须学会接受,甚至熟练运用这套规则。
周一早上,叶凡提前到了办公室,依旧打好开水,擦好自己的桌子。当陈处长来到办公室,像往常一样交代工作时,叶凡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异样,只有一如既往的恭敬和专注。
仿佛那个周末的迷茫和挣扎,从未发生过。
只有他自己知道,某些东西,已经在心底悄然改变。那场饭局的“回声”,并未消失,它只是沉潜下去,融入了他的血液,开始参与塑造一个更新的、更复杂的“叶凡”。
他拿起笔,在一份新的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笔迹稳健,一如他此刻展现给外界的样子。
只是落笔的瞬间,他恍惚觉得,那墨迹里,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酒筵的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