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话稿事件后,叶凡沉默了许多。他不再急于表现,而是将更多精力投入到观察和模仿上。他把自己那份被改得面目全非的初稿和最终的定稿打印出来,贴在工作笔记的扉页,时时提醒自己“搭台子”与“写文章”的区别。
他开始留意陈处长接电话时的措辞,如何对上恭敬而不失分寸,对下交代任务清晰又不显傲慢。他学习小赵如何将一份冗长的汇报材料,提炼成几张脉络清晰的要点,供领导快速阅示。他甚至开始研究处里文件传阅的顺序,以及不同会议通知背后隐含的层级和紧急程度。
这些细碎的、不成体系的“知识”,一点点填补着他认知的空白。他像一只谨慎的工蚁,熟悉着巢穴的通道和规则。
这天下午,陈处长把他叫到跟前,递给他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小叶,这里有两份文件,需要尽快送到省委政法委研究室和市司法局办公室。地址我写在便签上了。”陈处长说着,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浅蓝色的信封,没有封口,“这个,顺路带给省高院的李振华法官,他是我老同学。就说是我的一点心意,祝贺他孩子考上大学。”
叶凡接过文件袋和信封,手感告诉他,信封里薄薄的,应该是一张购物卡。他心里微微一动,但脸上没有任何异样,只是平静地点头:“好的,陈处,我马上去办。”
这是他第一次独立外出办公务,还夹杂着一点私人的交办。他感到一丝被信任的暖意,同时也绷紧了一根弦——这看似简单的跑腿,恐怕也没那么简单。
他先回到座位,没有立刻出发。而是仔细核对了两个单位的地址,规划了最优路线,确保能在下班前全部送到。然后,他拿出手机,查了一下省高院李振华法官的基本信息——这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他觉得自己应该知道要把东西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
准备妥当,他才拿起东西出门。他没有使用处里那辆可以临时调用的公务车,而是选择了地铁加公交。他隐约觉得,这种跑腿的活儿,动静越小越好。
第一站是省委大院。这里的门禁比省政府更加严格,经过了好几道盘查和电话确认,他才被允许进入那栋庄重肃穆的大楼。将文件交给政法委研究室一位表情严肃的工作人员,看着对方在文件接收单上盖章签字,整个过程高效而冰冷,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走出省委大院,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向下一站市司法局。这里的氛围稍显轻松一些,接待他的科员脸上甚至带着点笑容,还客气地说了声“辛苦”。
最后,他来到省高级人民法院。站在气势恢宏的审判大楼前,他不由自主地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口。这里,曾是他梦想过的地方。穿着法袍,手持法槌,在庄严的国徽下扞卫公正。
他收敛心神,按照指示找到李振华法官的办公室。敲门,里面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请进。”
李法官是一位五十岁左右、头发花白、戴着金丝边眼镜的长者,气质儒雅。他正在翻阅卷宗,看到陌生的叶凡,略显疑惑。
“李法官您好,我是办公厅综合一处的叶凡。陈新民处长让我给您送点东西过来。”叶凡双手递上那个浅蓝色的信封,语气恭敬。
李法官听到陈处长的名字,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接过信封,看也没看就随手放在了一边。“哦,是老陈啊。麻烦你了,小同志。还专门跑一趟。”
他态度很随和,指了指旁边的沙发:“坐,喝口水。”
“不用了不用了,李法官,您忙,我就不打扰了。”叶凡连忙摆手。他知道这只是客套,领导的时间宝贵,不能真的坐下。
李法官也没坚持,笑着打量了他一下:“挺精神的小伙子。刚毕业?”
“是,今年刚进来的。”叶凡回答。
“好啊,办公厅是个锻炼人的地方。好好干。”李法官点点头,语气带着长辈式的鼓励。
又简单客套了两句,叶凡便礼貌地告辞离开。走出省高院的大门,他才感觉肩膀松弛下来。整个过程顺利得出乎意料,李法官的随和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不少。
回单位的路上,叶凡复盘着这次“跑腿”。送文件是公事,讲究的是程序和效率;送信封是私交,讲究的是人情和分寸。陈处长将这两件事一并交给他,似乎是一种无言的信任,也是一种考验。考验他是否懂事,是否可靠。
他做到了。没有多问,没有好奇,安全、准确、低调地完成了任务。
晚上,他一个人在家煮面时,又想起了省高院,想起了李法官办公室里那堆积如山的卷宗。那才是他想象中的法律战场。而自己现在做的,距离那些具体的案件、那些唇枪舌剑的辩论,似乎越来越远。
但他很快甩开了这种念头。路要一步一步走。今天,他学会了“跑腿的艺术”,懂得了公与私的界限在具体事务中如何微妙地并存。这何尝不是一种进步?一种在“塔”内生存的必要技能?
他拿起手机,看到唐若雪更新了一条朋友圈。是一张深夜律所办公室的照片,桌上是摊开的卷宗和喝了一半的咖啡,配文:“证据链还差一环,继续啃硬骨头。相信正义不会缺席。”
照片里,她的侧影在台灯下显得坚定而执着。
叶凡默默点了个赞,没有留言。他们仿佛行驶在两条不同的河流上,一条表面平静,暗流涌动;一条浪花飞溅,目标明确。
他放下手机,继续吃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面。味道寡淡,但他吃得很仔细。
他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注定了要品尝更多的“寡淡”,才能熬出别人看不到的“滋味”。今天的跑腿,不过是这漫长煎熬中,最初级的一味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