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叶凡像一块被投入水中的海绵,沉默而贪婪地吸收着周遭的一切。他强迫自己更早到办公室,打好那壶至关重要的开水;他仔细观察小赵和其他人是如何与领导、与其他处室沟通的——语气、措辞、甚至停顿的节奏;他将陈处长修改过的文件与原稿反复比对,揣摩那些增删改动背后的逻辑和意图。
他发现,这里的学问,远比法律条文更精微,更讲求“火候”。
周五上午,陈处长将一份材料放到他桌上,语气比平时温和了些:“小叶,下周一有个全省依法行政工作会议,王主任需要代表办公厅做个讲话。这是基础素材和往年的稿子,你试着弄个初稿出来。”
叶凡的心猛地一跳。撰写领导讲话稿,这不再是简单的排版或跑腿,这是真正接触到核心工作了!他强压下内心的激动,双手接过那叠材料,郑重地说:“好的,陈处,我一定尽力。”
整个周末,叶凡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他翻出大学时做的法学笔记,查阅最新的政策文件,反复研究往年讲话稿的框架和语感。他写得极其认真,几乎调动了全部的知识储备和文采,引经据典,逻辑严密,力求每一句话都站得住脚,每一个观点都掷地有声。他仿佛又回到了在模拟法庭上准备陈词的状态,雄心勃勃,要一鸣惊人。
周一早上,他顶着两个黑眼圈,将一份自认为精心打磨、无可挑剔的讲话稿初稿交给了陈处长。
陈处长接过厚厚一沓稿纸,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整个上午,叶凡都有些心神不宁,时不时瞥向陈处长办公室那扇紧闭的门。他期待着评价,无论是赞许还是批评,那都意味着他真正的工作成果被审视了。
直到下午快下班时,陈处长才把他叫了进去。
稿子放在办公桌上,上面已经布满了红色的修改笔迹。陈处长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看不出喜怒。
“小叶,看得出你花了很多心思,基础不错。”陈处长先肯定了一句,但叶凡知道,重点在后面。
他拿起稿子,用笔点着开头部分:“这里,你引用的这个法学原理,很准确,但放在这里,太高了,也太硬了。领导的讲话,尤其是这种部署工作的会,首要的是‘落地’,是让下面的同志听得懂、知道回去该怎么干。理论要融在具体工作要求里,不能摆在外面。”
叶凡心里咯噔一下。
陈处长又翻到中间一页:“这部分,你提出的几个问题,很尖锐,也确实是存在的。但是,不能这么直接写。”他用笔划掉了一大段,“点问题要讲究策略,要点到为止,既要让与会者感受到压力,又不能变成尖锐的批评,尤其不能指向某些具体部门或地区。要用‘有的地方’、‘个别领域’、‘一定程度上还存在’这样的表述,明白吗?”
叶凡默默点头,感觉脸上有些发烫。
“还有这里,”陈处长指向结尾处,“号召和展望的部分,气势很足,但空了些。要更实在,比如,‘建立健全……机制’,‘强化……督导检查’,‘确保……落到实处’,多用这种有抓手、可操作的句子。”
陈处长将修改得密密麻麻的稿子递还给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总体框架可以,按我刚才说的思路,抓紧时间改一版。记住,写材料,尤其是给领导写讲话,不是在写学术论文,也不是在写辩护词。它更像……搭台子,要平稳,结实,让领导站上去能施展得开,既能体现高度,又能指导实践,还要兼顾各方感受。”
搭台子……叶凡接过稿子,那沉甸甸的红色笔迹,像一盆温水,兜头浇下,不冰冷,却足以让他沸腾的热血瞬间降温。他引以为傲的法律功底和文采,在这个“台子”面前,似乎都成了需要被修剪、被规训的枝杈。
“我明白了,陈处,我马上改。”他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闷。
“不急,明天上午给我就行。”陈处长挥了挥手。
叶凡拿着稿子回到座位,看着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深刻的怀疑。他原本以为凭借才华就能闯出一片天地,现在才发现,在这里,才华需要被嵌入一个固定的模具里,才能成型。
下班后,他心情复杂地走出办公楼。天色已晚,华灯初上。他摸出手机,看到唐若雪在下午的时候回复了他之前的信息。
“案子取证遇到点麻烦,对方企业很不配合。不过没关系,我们会想办法。你呢?工作还适应吗?”
后面跟着一个微笑的表情。
叶凡看着那条信息,手指在屏幕上摩挲了几下。他想告诉她,他写的稿子被改得面目全非;想告诉她,他觉得自己像个笨拙的学徒,以前学的东西似乎都用不上;想告诉她,这座“塔”里的空气,比他想象的要稀薄,也更让人窒息。
但他最终只是回复:“还好,在慢慢学。你也别太累。”
他无法向她诉说这份挫败。他选择这条路,是带着光环和期待的,他不能在起点就露出怯懦和迷茫。尤其是在她,始终清晰坚定地走在自己选择的、那条看似更艰难道路上的唐若雪面前。
他将手机放回口袋,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夜风。抬头望去,省政府大楼在夜色中只剩下一个巨大的、轮廓模糊的剪影,几扇窗户还亮着灯,像沉默注视的眼睛。
第一份讲话稿的修改,像一次无声的敲打。告诉他,在这里,棱角需要磨平,锋芒需要收敛,个人的“才气”,必须服从于集体的“规矩”和工作的“需要”。
路还很长,而他,刚刚学会辨认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