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省经济社会发展中潜在利益藩篱的初步研究与思考》的报告,如同叶凡预期的那样,在报送省委相关领导后,并未立刻掀起惊涛骇浪,而是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先是在水面下引发了无声的震动。
最初的“回响”是沉闷而带着压力的。
几天后,研究室主任再次将叶凡叫到办公室。这一次,主任的脸上少了之前的赞许,多了几分凝重。他桌上放着几份不同颜色的文件夹,显然是来自不同部门的反馈意见。
“叶凡,坐。”主任揉了揉眉心,“你们那份报告,领导批阅了,认为‘问题抓得准,建议有启发性,可印发相关部门研阅’。”
这是个积极的信号!叶凡心中刚刚一喜,但看到主任的神色,那点喜悦又迅速冷却下去。
“但是,”主任果然话锋一转,用手指点了点那几份文件夹,“印发的范围稍微广了点,现在,‘回响’来了。发改委、工信厅、还有市场监管局等几个部门,都正式反馈了书面意见。”
叶凡的心沉了下去。他拿起最上面那份来自发改委的意见稿,快速浏览。通篇是严谨的官方措辞,充分肯定了研究室的“积极探索”和“宝贵意见”,但字里行间却充满了防守和反驳:强调本领域改革的“复杂性”和“特殊性”,
指出报告引用的部分案例“存在特定历史背景,不具备普遍代表性”,认为某些建议“理想化色彩较浓,与当前发展阶段和承受能力不符”……核心意思只有一个:问题或许存在,但绝非我部门主责;建议听起来不错,但操作起来不现实。
其他几个部门的意见大同小异,都在巧妙地卸责、辩解,甚至隐晦地批评研究室“闭门造车”,“不了解基层实际”。
“看到了吧?”主任看着叶凡紧锁的眉头,语气平和却带着力量,“这就是深水区的常态。提出问题容易,推动解决问题难。你现在面对的,不是一个具体的对手,而是一张无形的、由部门利益、固有思维和复杂人情编织成的网。”
叶凡放下意见稿,深吸一口气。他感到一种无力,自己团队耗费心血形成的报告,在这些老练的官僚体系面前,似乎轻易就被化解于无形。但他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头也被激了起来。
“主任,我明白。”叶凡抬起头,眼神恢复了锐利,“他们可以否认问题的普遍性,可以强调客观困难,但无法否认报告中揭示的现象本身是存在的。我们的价值,不在于让他们立刻承认错误,而在于把这些现象和思考,摆到了台面上,成为了一个无法完全回避的议题。”
“哦?”主任眼中闪过一丝兴趣,“那你觉得,接下来该怎么办?就此打住,还是……”
“不能打住。”叶凡斩钉截铁,“如果这次我们退缩了,以后研究室的声音会更弱。我认为,我们应该把这些部门的反馈意见,连同我们的报告原文,以及一份我们对这些意见的回应说明,整理成一份完整的《政策咨询与反馈汇编》,再次报送领导,并建议在合适的范围内进行更深入的讨论。”
这是一个大胆的建议。等于是将部门和研究室的分歧公开化,逼着更高层的领导来面对和裁决。
主任沉吟了片刻,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风险不小啊,叶凡。”主任缓缓道,“可能会让一些部门觉得我们研究室在‘搞事情’,不团结。”
“但真理越辩越明。”叶凡坚持道,“改革本身就是调整利益格局的过程,不可能一团和气。研究室如果连组织讨论、呈现分歧的勇气都没有,又何谈成为省委的‘智囊’?”
主任盯着叶凡看了几秒钟,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欣赏和决断:“好!就按你说的办!这份《汇编》,我来亲自把关。要摆事实,讲道理,态度要诚恳,立场要坚定。我们要让领导看到,研究室不仅有发现问题的眼睛,更有直面争议的担当!”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叶凡感觉手心有些汗湿,但胸腔里却燃烧着一团火。他知道,自己又一次选择了那条更艰难的路。但这条路,让他感觉自己更像一个真正的政策研究者,而不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官僚。
他回到处里,立刻召集老周、小郑和老吴,传达了主任的决定和下一步工作。
老周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才像搞研究的样子!怕得罪人,还研究什么真问题?”
小郑也摩拳擦掌:“叶处,干吧!跟他们好好论一论!”
连一向沉稳的老吴也点了点头:“是时候发出我们自己的声音了。”
团队的士气被再次点燃。叶凡亲自执笔,撰写那份回应说明。他引经据典,用更详实的数据和更严谨的逻辑,一一回应各部门的质疑,既不咄咄逼人,又寸步不让地扞卫了报告的核心观点。
当这份厚重的《政策咨询与反馈汇编》最终成型时,叶凡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这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成果,更是他对自己内心某种信念的坚守。
“回响”并未结束,反而因为他的这次主动出击,即将进入更激烈的下一乐章。
他知道,前方等待他的,可能是更猛烈的反弹,也可能是意想不到的转机。
但无论如何,他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在这座更高、也更寒冷的“象牙塔”内,他用自己的方式,掷地有声地,投下了属于他的重量。而那激起的“回响”,正向着权力最深处,层层扩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