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宅基地风波如同夏日里的一场骤雨,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却在叶凡心底留下了一片泥泞。那种依靠隐秘“关系”而非堂正规则解决问题的路径,带着一种令他不安的效率,也加深了他与唐若雪所代表的那种纯粹正义之间的割裂感。
他无法向家人解释其中的曲折,只能在电话里嘱咐父亲好好休养,以后遇事多忍让。父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小凡,在外面不容易,家里帮不上你什么,你自己……好好的就行。”
那句“好好的”,像一根柔软的刺,轻轻扎在叶凡心上。他知道,在父亲朴素的世界观里,“好好的”大概意味着平安、顺遂,或许还带着一点对儿子“有出息”的期盼。而他此刻所置身其中的波谲云诡,是父亲无法想象,也难以理解的。
他将这份混杂着愧疚与无力的情绪,死死压在了心底,转而以更大的精力投入到办公厅那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水域中。
关于政策研究新设处室的“风声”并未停歇,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李副处长的活动更加频繁,甚至偶尔会越过陈处长,直接向王主任汇报一些“重要想法”。陈处长的脸色日渐沉郁,在处务会上说话的口气,也偶尔会带上一点不易察觉的火药味。
叶凡冷眼旁观,谨守本分,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永远置身事外。他需要增加自己在这场潜在博弈中的分量,或者说,他需要为自己准备足够的“砝码”。
他更加勤勉地工作,不仅限于完成交办任务,开始主动思考一些处室乃至办公厅层面可以改进的问题,形成简洁有力的书面建议,在合适的时机呈报给陈处长,有时甚至能通过陈处长,递到王主任的案头。这些建议未必都能被采纳,但至少展现了他的思考能力和主动作为的态度。
同时,他继续小心翼翼地维护和拓展着他的信息网络。与政法委刘峰、发改委孙副科长等人的联系更加紧密,信息交换的频率和深度都有所增加。他甚至开始留意省委政研室、省政府发展研究中心等智囊机构发布的动态和内参,试图从中把握更高层的思路脉络。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在一次由王主任主持的小范围会议上,讨论到某个跨领域协调难题时,叶凡基于平时积累的信息和对其他部门运作方式的了解,提出了一个颇具建设性且操作性很强的思路,一下子打破了僵局。
王主任听完,难得地露出了赞许的神色,点了点头:“叶凡这个想法不错,跳出了我们办公厅自身的局限,考虑到了相关部门的实际,很有参考价值。”
那一刻,叶凡能感觉到会议室里几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自己身上,有惊讶,有审视,也有李副处长那难以掩饰的阴郁。他知道,这个小小的肯定,就是一个无形的“砝码”,增加了他在这场暗流中的重量。
会后,陈处长把他单独留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复杂:“今天表现很好,王主任很满意。继续保持。”顿了顿,他又似乎无意地补充了一句,“老李那边,最近心思有点活络,你……心里有数就行。”
这是陈处长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向他暗示处内的人事竞争。叶凡心中凛然,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陈处长视为可以倚重、至少是需要安抚的力量。
他郑重地点头:“我明白,陈处。我会摆正位置,做好分内工作。”
回到办公室,叶凡的心情并未因得到肯定而轻松,反而更加沉重。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更深地卷入这权力结构的内部博弈之中。每一个“砝码”的增加,都意味着他需要承担更多的期待,也面临更多的风险。
他打开电脑,屏幕上是一份刚刚收到的、关于清源市那个已获批项目最新进展的简报。项目推进顺利,招商引资成果显着,被作为典型经验准备上报。简报里充斥着各种光鲜的数据和褒奖之词,关于征地补偿的“个别遗留问题”,只用“正在妥善解决”一笔带过。
叶凡看着那份简报,眼前仿佛又闪过那几个蹲在田埂上的农民麻木的眼神,以及唐若雪离去时决绝的背影。
他帮助父亲解决问题,动用的是“关系”。
他在这里增加自身分量,依靠的是“能力”和对“规则”的精准把握。
而唐若雪和那些农民,他们渴望的,是纯粹的“公正”。
三种不同的路径,三种不同的“砝码”,在他心中激烈碰撞。
他知道,自己无法回头,也无法选择唐若雪的道路。他只能在这条已然选定的路上,尽可能多地积累自己的“砝码”——能力、业绩、人脉、领导的赏识——让自己变得更重要,更有分量。
或许,只有当他的“砝码”足够重的时候,他才有资格,也有能力,去守护一些他内心深处或许尚未完全泯灭的东西。
比如,在某个“合适”的时机,为那些无法发声的人,轻轻拨动一下天平。
哪怕,只能拨动一点点。
他关掉简报的页面,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投向窗外。
天色将晚,暮云四合。
塔内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无数双沉默的眼睛,注视着每一个在其中行走的人,衡量着他们身上的,无形的“砝码”。
而他,只能继续前行,不断地,为自己增加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