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绣花鞋捡起来的王掌柜,摊开手给身旁的人看了一眼,小声让他赶紧去通知王魏氏。
然后王掌柜犹犹豫豫地转过身来,却看到自己身后紧紧跟着焦急万分的韩奶娘。韩奶娘本以为王掌柜是发现了什么,匆忙跟在他的身后,结果在王掌柜转过身后,韩奶娘一眼就看见了他手中的那只绣花鞋。
韩奶娘顿时瞪大了眼睛,惊叫出声:“小……”话没说完,韩奶娘自己用手狠狠的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背后的梁绮芬发现。
但是,尽管梁绮芬最关心的是儿子,她也不是对于女儿们无动于衷的母亲。在韩奶娘发出那一声时,她已经匆匆的走了过来。没等韩奶娘和王掌柜把手里的东西藏起来,梁绮芬就看到了小女儿最爱的鞋子。那上面的蝴蝶纹样还是她亲自画的,就因为小女儿曾经说过:“娘画的蝴蝶最像真的了。”
眼前一黑的梁绮芬顿时脚下拌蒜,止不住摔出去的架势。韩奶娘也仅仅是来得及拽住梁绮芬的一只胳膊。
此刻瘫坐在地上的梁绮芬形容十分凄惨。她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过如此凌乱的形容,永远都在竭力维持她优雅的太太形象。现在的她仿若一朵被凄风苦雨打得花瓣七零八落的花朵。连着最后的那点子精气神儿也仿佛一下子全被抽走了。
王掌柜心有不忍,可是杨婉仪除了这只鞋子,现在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必须找人帮忙,下去那口枯井里确认孩子是不是掉进去了。
王掌柜向韩奶娘使了个眼色,韩奶娘就托住梁绮芬的腋窝,费力地将她架了起来,然后和此时刚接到消息,匆匆赶来的王魏氏一起,架着梁绮芬,拉着杨静仪先回家去了。
王掌柜几人分头行动,有的去通知老村长,有的去找绳索,趁着这会天光大亮,下井去一探究竟。
不一会,被通知到的村人们聚集在了废井边上。老村长仔仔细细的观察了一下塌陷的井口的地方,找到了一枚鞋印。老村长招手让王掌柜上前,拿着王掌柜找到的那只绣花鞋底比对了一下,果然是另一只鞋留下的印记。
老村长叹了口气说道:“这个样子,看着像是娃娃自己跳下去的。”
众人纷纷附和道。毕竟,这口废井和废窑洞是两个方向。如果杨小姐从大槐树那里就松开了自己姐姐的手,她肯定是直直的跑向这口井,然后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才会在昨晚的兵荒马乱中根本没有被人察觉到。
王掌柜接着说:“怕是这杨小姐早已存了死志,那杨大小姐的手应该是被她甩开的,所以才会蹭到树上。”
众人纷纷点头,又继而沉默不语。
老村长点了一个瘦小精干的小后生,把村里的井绳牢牢地绑在他的腰间,另一边拴在大槐树上,然后两边都打了牢固结实的猪蹄疙瘩。
大家小心翼翼的把小后生放了下去。王掌柜还在井口看了看,只能隐约看到井口往下丈许深的地方,再往下,就是一片漆黑,连阳光也探不进去了。只是盯着那井里一小会儿,王掌柜已经感到了一阵眩晕。
十丈深的枯井,费了半天劲儿,才把小后生放到底。紧接着,大家全都屏住呼吸,静静的听着井底的动静。
井底的小后生,拿出口袋里老村长塞给他的一盒洋火,在纸盒侧面轻轻一划,就有了亮光。只这么一点亮光就让他看到了旁边那个毫无生息的小身影。
扔掉洋火。小后生摸着黑把小姑娘的尸体抱了起来,然后一边晃了晃系在腰间的绳子,一边冲着井口大喊了一声:“找到了!”
井口众人听到那句微弱的喊话,赶忙七手八脚的把绳子往上拽。
众人合力,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终于将井下的人拉了上来。
围着的人接过小后生怀里抱着的孩子,轻轻放在了一边,王魏氏从家里拿出来的旧褥子上面。
老村长走上前看了看褥子上面那小小的身子,摇了摇头,说:“后跟和腿都断了,这孩儿是直直地跳进去的。”
周围的众人都不禁叹息出了声。好不容易躲过了小鬼子,咋地娃娃还能自己跳了井?到底是因为啥?
王掌柜吐了一口浊气道:“之前这小姐就是在自己家让日本人吓得魂都掉了好些日子,怕是昨天夜里一听见日本人来了,吓得自己跳下去了……”
“帮着收敛了吧。看看人家主家啥说法。”老村长摇了摇头,背着手离开了。
逝去的人已经不再被这世间的事物所烦恼了,活着的人才是最难的。
王掌柜和王魏氏商议了许久,还是有王魏氏出面,找到了韩奶娘,然后由韩奶娘劝着点杨太太,早些把杨婉仪收敛了下葬吧。毕竟是大年下的,本来就有冲撞,何况是孩子自己吓得投了井的。
韩奶娘费了好些劲儿才劝住了哭的快要厥过去了的梁绮芬。这时,韩奶娘反而庆幸在梁绮芬的心里,还是儿子更重要一些。她不停的劝着梁绮芬要为少爷着想,梁绮芬这才从悲痛中勉强拔了出来,想着该如何收敛小女儿了。
王魏氏和村子里几个妇女,随着韩奶娘一起,先给孩子用生姜擦拭了身子,又找来杨婉仪生前刚做好没多久,还没来得及上身的一条新旗袍,小心翼翼地避着伤处,给穿好了。又把她另外一双崭新的蝴蝶纹样的鞋子套在脚上以后,韩奶娘忍着痛,给杨婉仪早已苍白的小脸上涂了些胭脂。
村子里的阴阳先生早就在外间候着了。
梁绮芬流着泪,指挥着韩奶娘把行李里带着的一口樟木箱子腾空了,给杨婉仪做了寿材。韩奶娘又含着泪,把杨婉仪最爱玩的羊拐骨和沙包也放进了箱子里。
阴阳先生认认真真的走完了仪式流程以后,在村子外面找了一块能晒到太阳的“孤地”,让人们把杨婉仪埋在了那里。
“太太,三年内不得轻易迁动坟地。毕竟小姐童稚之身,又遭此大难。待她魂魄安息,战事平息以后,再行迁坟之事吧。”
梁绮芬只是悲伤地盯着那一抔小小的黄土堆,阴阳先生说的话她到底听没听进去谁也不知道。只是韩奶娘在一旁向阴阳先生道了谢,并且送上了谢仪——一块银元加一块肥皂。
王魏氏帮着忙活到最后一刻,直到太阳落山以后,杨婉仪下葬完毕,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了家里。
昨夜一宿没有休息,神经高度紧绷,今天一天又忙活了杨婉仪的丧事。王魏氏实在是累得不行了。可是却不能就这样躺下歇着。因为家里还有两头因为跟腱被日本人削断的骡子还得处理。
站不起来的牲口活不了,村里后晌就在忙活着处理所有人家被小鬼子祸祸了的牲口。
好在还没有开春,外面还冻着。肉还能保存一段时日,用上仅剩不多的粗盐,紧着把好肉用盐搓了摞在陶缸里面,压上大石头,把缸挪去了窑洞最背阴的角落里放着。
没有了粗盐,剩下的肉就挂在了院子里,等着自然风干。
王掌柜帮着王魏氏一起做完的一切的时候,早就已经夜深了。
俩人累到走了困,这时反而睡不着了,于是就一人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了院子里,抬头看着天上高挂的明月,一时无话。
突然,王瑞芝扭着身子从屋里钻了出来。王魏氏一把捞起她的小身子,轻轻拍了拍,问道:“咋地还没睡呢?你哥哥姐姐呢?”
“姐姐和哥哥早睡了。”王瑞芝乖乖地说道。
王掌柜突然抬起头,惊奇地看向王瑞芝说道:“瑞芝,你能讲整句儿了?”
王魏氏也惊奇道:“咋地突然一下就会讲整句儿了?”
王瑞芝并不知道要如何回答爹妈的问题。她有些闷闷不乐地低声问道:“妈,他们都说杨二姐姐没了。”
王魏氏轻轻拍着王瑞芝脊背的手顿了一下,回道:“嗯。没了,去找你柱子干爹去了。”
“妈,杨二姐姐让我好好的。”王瑞芝知道,没了的人就是再也不会回来了的。
“嗯?杨二姐姐啥时候和你说的?”王魏氏随意的问着。
“就昨天晚上,在大槐树那边。”王瑞芝轻轻地回答道。
王魏氏猛地抬起头,看向了王掌柜,发现王掌柜也是一样的,眼里盛着悲伤,同时看向了她。
杨婉仪是真的,自己投了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