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一大早,韩奶娘就从炕上爬了起来。其实昨天夜里她并没有怎么睡着。杨婉仪投井的事情像是一颗沉甸甸的大石头,压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轻轻哄着哭的嗓子都哑了的大小姐睡着以后,韩奶娘又去看了看另一边的太太。
梁绮芬整个人都失神的靠在炕头,手里紧紧攥着杨婉仪生前穿着的那双绣花鞋。一只鞋子陪着杨婉仪下了井,上面浸满了血。另一只则落在了井口,沾着嵩原省特有的黄土。
韩奶娘上前想要把鞋子从梁绮芬手里拿走,却被她攥得更紧了。
梁绮芬哑着嗓子说道:“奶娘,我舍不得,就让我拿着吧。”
无奈的韩奶娘只得帮梁绮芬铺好了被褥,帮她脱了鞋子,扶着她躺好,连着那双绣花鞋,一起盖在了被子底下。
来到院子里的韩奶娘有些茫然,身后屋门上,昨天刚贴好的对联和福字,早已被鬼子撕扯得不成样子了。
她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是好。老爷那边根本联系不上,她也不敢联系。少爷那边要如何告知,她也不知道……
王魏氏此时端着一碗窝窝头走了进来。
看到双眼无神地发呆的韩奶娘,王魏氏走上前去,把碗塞进了韩奶娘的手里,然后说道:“老姐姐,走了的人就走了。咱活着的还得好好活啊。”
看着手里那碗窝窝头,韩奶娘轻声的应了句:“好。”
此时被家里人极度思念惦记着的杨绍云,其实并不好过。自从除夕夜,姨丈的面粉厂发生了大爆炸以后,他的生活就彻彻底底的变得一团乱了。
姨丈好像在处理后续事情的时候,不知怎得突然急火攻心,在爆炸现场晕了过去。还是当时周边围观的人们给抬回了家里。
姨母也是养尊处优了半辈子的,根本不知道要如何面对现在的这种情况,只是一味的坐在姨丈的床头抹着眼泪。
表哥马承泽倒是好像突然有了担当,尝试着挑起大梁。怎奈军方,政府,工人亲属都在向他施加压力,要求他必须查清缘由,并且给出赔偿。
这么多事情一同压在马承泽的头上,这个从前还是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公子哥儿,一夜之间变得成熟了起来。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缘由,马承泽自己根本连面粉厂的工序都不懂,他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为什么,厂子就突然炸了。
赔偿……他现在连过完年以后自家的粮行,运输队的工钱都不知道从哪里掏,这赔偿,叫他又能如何是好呢?
如此一来,马家彻底乱了。
杨绍云此时心下也是一片迷茫。姨母家现下这个情境,他作为一个客居之人,理当出手相助。但是却因为涉及到姨母家中产业,他此时出手又显得觊觎别人家财一般,实在是于理不合。
一般寄住在别人家里时,主人家遭逢大难,客人理当先行告辞。可是这等战乱时节,让他再回去已经成为日占区的家乡,又不现实。
一时之间,杨绍云完全不知应当如何应对了。
就在杨绍云着急上火,在屋里一个人急得团团转的时候,韩长贵突然掀起门帘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张浅黄色轻薄的纸张。
韩长贵把纸递给了杨绍云,说道:“少爷,刚刚电报局送信的送来的,说是从古桥那边拍给你的。”
杨绍云接过以后并没有立即去看,而是皱了眉头问韩长贵:“怎得是你在前门接电报?”
韩长贵苦笑一下,说道:“姨老爷家里生这么大的事,姨老爷现下又病倒了,管家早就忙得焦头烂额了。家里人手不够,可不是就得从灶上把人抽出来干点活么。”
杨绍云身子一僵,原来姨母家的情形竟然如此不好了。
仍然想不出办法的他,低头看向手里的电报。果然是他爹拍来的。电报发送时间正是除夕那天午时,今日才是大年初二,父亲定是加了不少钱,才发出这封电报来。
【阖家俱安。旧岁多晦气,已随爆竹除。然流年不利,新正切忌远行拜年,尤忌西来。在家静守,以待时和。】
这么多字的一封报平安的电报已是反常。待得杨绍云细细读了电报内容,看到了“尤忌西来”四个字,他的眼睛登时睁大了。家里也出事了……
那四个字,正是自己出行之前,父亲再三叮嘱过,如果家中遭事,必定会告知“尤忌西来”四字,让他定要想尽一切办法留在原处,切勿返家。
此时的杨绍云心底里升起一股浓浓的绝望感。家绝对不能回,姨母这里,又该怎样留下?
看到杨绍云脸色不对,韩长贵急急问道:“是家里有什么事吗少爷?”
杨绍云无力地摇了摇头,说道:“暂时无碍。只是家里定然有事了,所以父亲严令我不可回家去。”
“都好就好啊。咱们现在也没办法回去啊。嵩原现在到处都是小鬼子啊。”韩长贵其实有点不太明白,老爷怎么还要特地发来电报嘱咐一番,而少爷又为何如此愁眉不展的。
“奶兄,姨母家里乱成这样,我要如何继续安心的客居在此呢?”
“可是,还能去哪里呢?”韩长贵听到这里,也不禁皱了眉头。
突然,门外响起来马婉清的声音:“表弟,我能进去说话吗?”
杨绍云示意韩长贵晚些再过来,然后上前去掀开门帘,打开门,迎了马婉清进屋。
看着韩长贵出了门,马婉清这才扭过脸来看向杨绍云。眼眶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之前因为闹别扭不搭理杨绍云的劲头,好像随着面粉厂的爆炸也一起消散了。
杨绍云见马婉清只是看着他,半天不讲话,不由叹了口气道:“表姐莫急,王朗中都讲了,就是一时气急攻心,歇缓歇缓就没事的。”
马婉清此时坐到了炕边上。她坐的并不实,好似只是屁股挨着炕沿一般,这样坐下去,倒是显得她的身姿修长许多。举起自己手中的手绢,点了点两个眼角,马婉清略带哭腔的说道:“表弟也知道家中遭此大难,父亲又卧病在床。哥哥又是个不顶事的。我每日看着父亲躺在床上,母亲默默垂泪,哥哥虽然想挑起大梁却又无计可施的样子,我这心里,实在是疼得紧。”
杨绍云一时无语,表姐老早以前就自诩是开放进步青年,最是见不得老派的大家小姐的作风。今日来这一出到底是什么意思。
马婉清见杨绍云并不搭话,自己也觉得有些别扭。于是不再假装,而是直直地看向了杨绍云,说道:“表弟,我知道你有钱,能不能借你的钱来先救救急?你放心,我和你订婚。我俩本就是自家人,以后更是亲上加亲,绝对不会让你吃亏。我必定会去和父亲讲明白,这是我们杨家拿出来救命的钱。日后我必定要父亲写下一纸契书,马家今后的产业,我俩和哥哥一家一半!”
杨绍云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马婉清。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表姐这个平日里看似矫情的大小姐,竟也能讲出如此干脆利落的话来。只是这话,听在他的耳朵里面,并不像那么回事。
杨绍云艰难的开口道:“表姐要和我结亲?”
刚刚讲完那一大段的马婉清,此时也彻底放开了,她毫不在意地点点头说道:“这本就是两家人早就决定好了的。姨丈那边给父亲转了一个布庄作为聘礼的。父亲早就收下了,现在先帮咱们经营着。日后就算做我俩小家的产业。”
再次艰难的吞咽一下口水的杨绍云,继续问道:“表姐如何知道我有钱的?”
马婉清此时脸上略微带了些愧疚,但是想到家中的情况和父亲母亲刚刚的嘱托,她很快就神色恢复了正常,回复道:“就是小年夜那晚。你喝多了,我跟着父亲祭完灶,想给你端点蜂蜜水,却在门口听见你拉着你的奶兄看你的金条。我不是故意要听的,只是当晚你的声音不算小。”
杨绍云这下子是彻底懊恼起了自己小年夜的不谨慎。奶兄担心的完全没错,自己那点露出来的财,真的就叫人惦记了去。那些金条,此刻变成了烧红的烙铁一般,烫在自己的心上。
他没有再看马婉清,只是低着头说道:“表姐,你先让我想想再说。”
“表弟,我是真心……”
“表姐,给我点时间。”杨绍云态度强硬的出声打断了马婉清。
马婉清也不是真的没皮没脸的人,方才那些话从她口中说出也是耗费了她不少心神的。现在看着表弟要恼了,她站起了身,在关门之前,她回头看了表弟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随即转身,步履匆匆地朝着父母的上房走去。
耳边仿佛还响着表姐方才那算计满满的话语,杨绍云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父亲严禁自己回乡的电报纸。他知道,自己现在其实没得选,只是,心里总是有着那么一丝不甘……
“这狗日的世道。”生平第一次,杨绍云骂了句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