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清河府被攻陷以后,收到消息的杨老爷就一直在古桥县里待着了。不过并不像杨绍云想的有多么可怕的事情发生。杨老爷在县里待着只是因为清河府被攻陷之前,古桥县政府就已经逃了个精光。县里的嵩义会成员想着聚齐有识之士,大家一起共同商讨下一步如何抗敌。杨老爷就是这样被请去了县里共商大事。而电报局的局长正巧也是参会的一员罢了。
那县长卢德升不仅卷了自己的铺盖,还把县里积存的大烟全都卷走了。据说那天从县衙里出来的全都是四套骡车,每一辆大车都压的实实的。有那好事的,跟在骡车队后面出了城,那些大骡车在城外土路上留下的车辙印子,怕是每一辆都满装了得有四千市斤的东西。
而嵩义会的成员在开会的时候则是没有遮掩的跟大家说明了情况,那满满的十大骡车,装的全是县里积存的大烟。他县长卢德升带着所有的大烟逃跑,还美其名曰不能留下资敌物品。大伙一时都气愤不已。带走物资不算,武器也被卢德升卷了个精光,就连全县的警察,和本就只有六七百人的自卫队的半数队员也都跟着他走了。
但是明面上,大家都不好说啥,毕竟卢德升给出那堂而皇之的理由,要追随战区司令长的撤退路线,以便在司令长跟前“听候指示”。嵩义会的一帮人加上像杨老爷这样不甘于沦落在日本鬼子铁蹄下的,古桥县里的富户、地主们,闷头苦思良久,最终拍板,找人作为代表去县底下联系八路军随营学校的校长,看看他们那边有没有啥说法。怎么说,八路军之前也是打赢了仗的。
杨老爷的家,正好就在八路军随营学校现在驻扎的地方,杨老爷自然而然地成了大家默认的代表联系人。
借此便利,杨老爷也能比之前更方便的使用电报局的资源了。
放下杨老爷代表嵩义会去联系八路军共议如何抗敌不说,杨绍云在高泷那边倒是进展的还算顺利。大后方目前来说还算稳固,而小鬼子也实在分不出更多的兵力前往那边了。
年后学校才会开学,这之前,杨绍云就跟着表哥去姨丈的公司跟着上了年纪的老账房先生开始了学习。算账这个事,对杨绍云来说不是什么枯燥的事情,他本就比同龄人老成,能坐得住,又加上心细,对数字敏感。这些都是能辅助他将来变成一个好的财会人员的基础。就连姨丈马德钧看到杨绍云可以一上午纹丝不动坐在账房先生旁边仔细听讲的样子,都得赞叹一句:“是个坐得住的。”
表哥马承泽学到一半就跟着马德钧去了他的厂长室,一路上经过了那漫天飞扬着面粉的加工车间。巨大的蒸汽引擎轰鸣着带动磨坊里的新式钢辊磨粉机快速的研磨着面粉,上料工和搬运工哪怕在这寒冷的初冬也都光着上身,一袋一袋的往磨坊里扛麦子,再把后面磨好筛好的面粉打包搬去库房里。整个厂子运行得热火朝天,马德均的脸上却并没有多少喜色。
到了厂长室,马德钧并没有急着和马承泽说什么,而是先去屋子一角专门找技师精心制作的铸铁加热台,把连接着蒸汽管道的阀门拧开,看了看加热台上的白铜壶里已经灌满的水,感受着加热台随着蒸汽的推进而逐渐升温。这才心满意足的坐回了自己的那张大书桌后面。
马承泽毕竟也只比杨绍云大了五岁,还是少年心性,沉不住气,但是又迫于父亲的威压不敢轻易开口,此时的他站在那里硬是能被人看出一丝别扭来。
“我看绍云都比你老成些。”马德钧从桌上拿起他的白瓷茶叶罐子,小心的夹出几根茶叶放进了他那外壁上雕着花的厚实的车料玻璃杯里。
“爹,绍云现在不过是因为寄人篱下,不好多问多说罢了。我就在自己家里,干嘛还那样小心翼翼地。”马承泽颇有些不甚在意的说道。
“人家绍云可是能听得进去范先生讲的东西。我还没见过你哪一次能听得进去的。”
“那是绍云本身算术就学的好。我对那个又不感兴趣。以后还不是跟着您学学管理就好了。”
“管理?不会算账,你管理的越久亏得就越多。”马德钧对儿子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说法有点不满了。
“那咱们不是请着账房先生么。把人管理好了不就行了。”
“你能管得了账房先生家里七大姑八大姨的小外甥突患疾病急需用钱,上家里来借,却发现家里没有现金,只能先紧急征用厂里账上的钱,下个月领了薪水再还上吗?”
“可那钱是厂里的,算好账不是应该把钱交回来锁起来吗?”
“那他算账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算好的,但是钱却是在手里握着的,门口还等着借救命钱的七大姑八大姨,给你,你用不用?毕竟离领薪水的日子也不远了。”
马承泽认真的代入了一下自己,仔细的想了想,摇了摇头说:“是儿子想简单了,真要是赶上个什么都不懂的东家,怕是好糊弄的很,最后连还可能都不用还了。”
“所以我才要你和绍云一起去学习。你们学明白了,账房先生自己心里也清楚东家不好糊弄,毕竟家里还有懂行的人在。”
“那绍云以后真的就留在咱家了?”马承泽私心还是不想管太多算账的事情,他就觉得以后稍微知道一点,然后自己就做一个签字开钱箱收钱,掏钱的东家就好了,剩下的时间,约着三五好友出门品茶做文章,岂不美哉。
“你也别老把希望寄放在绍云身上。是,目前看来,绍云是要留在咱家里了,但是有你将来要接手这么大的一个摊子,你就完全靠绍云吗?绍云他姓杨,他不姓马!”马德钧都不用动脑子就知道儿子心里在想什么了。就因为知道,他心里就更来气了。
自己家里的这一大摊子产业现在赶上了这等乱世,粮行那边今年能收上多少粮来都不一定,收上来能不能安全的运过来又是另一说。军方那边还一天天的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们这些有产业的富户。上次会议上,要不是自己一个急智,把姐夫刚刚转给他的那个布庄以支持军需的名义送了出去,怕是他现在也不可能还能安稳地坐在这面粉厂的厂长室里了。
“绍云不姓马,妹妹姓马啊,咱家把绍云招做女婿不就行了?”马承泽完全体会不到他父亲的难处,只想着能找人替一时就替一时。
“糊涂!你妹妹就算真的和绍云结了亲,将来她生的孩子也是姓杨的。你是想把马家的东西双手奉送给杨家吗?”马德钧是真的气到拍了桌子,知道儿子不靠谱,可是也没想到他竟然生出这样的躲懒心思,根本不在乎日后自家的产业能不能保得住了。
门外,抱着一摞子账本子打算找姨丈请教一些问题的杨绍云,没来得及敲门就把里面的话听了个全。他暗下眸光,直接扭头又回到了账房。强笑着和账房先生说自己多拿了一本账本,走到半道想起来了,就先送回来。敷衍过去之后,杨绍云静静的坐在账房的桌子前面。看着面前摊开的账本子,一时间不知应该作何感想了。账面上那密密麻麻的数字,就在刚刚还让他趣味满满,现在,却突然好像变成了一堆陌生的符号一样,姨丈和表哥的话,让他更清晰地意识到了,这纷飞的战火终归还是影响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