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王掌柜一家拉着柱子的遗体终于回到了王兰镇边上的村子里。当王掌柜他爹见到这跟逃荒没区别的一大家子,那老骡子车拉的后面还拉着一具尸体的时候,老汉眉间的沟壑皱的更深了。
“这是咋?狼撵上了?”王掌柜的爹自打把这个出息儿子送去票号当了小伙计就没见过他这副鬼样子。
“爹,您没听见人说?小日本子把清河府已经打下来了,我们刚从清河府逃出来,就看见他们又坐上火车下来了。现在古桥那头起肯定也叫鬼子占了。”
“那车上是哪个?”王老汉听到这消息也没惊讶,只是指了指盖着破被子的柱子。
“以前总号那头跑腿的小信足。叫柱子。我们刚从清河府出来的那个晚上,逃难的人听见鬼子进城了,吓得全跑起来了,把瑞芝和我们就冲散了。是柱子把瑞芝坐的马车拦下了,又带上瑞芝跑了一晚上,追上我们几个的。后来,我们又往前走了一段就看见他被鬼子打死了……”王掌柜说着,这一路上因为劳累而压下去的对于柱子之死的悲伤又返了上来。
王老汉听到此,看向了一边他那比膝盖高点的小孙女,问了句:“叫娃娃给恩人磕头了没?”
王掌柜一愣,和王魏氏对看了一眼,问他爹:“那不得办丧事的时候磕?”
王老汉听到这话,眉头却皱的更紧了,“恩人还活着的时候连个头也没有叫娃娃给磕?”
“爹,那阵情况紧急,柱子看见鬼子坐上火车南下了,啥话也没来得及说,卸了车,骑上马就赶紧往回跑了,想去给县里报个信……”王魏氏越说,越觉得心里更不得劲,柱子是着急骑马跑了,可她当时要是摁着瑞芝在后面给柱子背影磕个头也好过现在这样呢……
“人家对咱好,咱不能不讲礼数啊……”王老汉摇了摇头,不愿意再多和儿子媳妇说这事了,只是继续问道:“那现在咋办?总得送恩人回家吧?”
王掌柜赶忙回道:“就是想着先把娃娃们送回来,我自己赶上车拉上恩人去趟古桥。日本人要是占了县城,我进不去,就先把恩人拉回来先埋到咱这,办个丧事。以后有机会再把坟迁回去。”
“你刚说了,日本人已经坐的火车往南边去了。打仗肯定要快,现在不说占了火车站,城门肯定已经被小鬼子把住了。柱子是叫鬼子打死的,看城门的不管是不是鬼子,掀开被子一眼也能看出来。再把你也逮起来了?”王老汉不赞同道。
“那爹说咋办?”王掌柜听了他爹这一席话,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先办丧,埋到俺的墓地里头,你一个人腿上去古桥,机灵点,看见情况不对先回来。慢慢有机会寻见熟人了再把消息递进去。坟慢慢再迁。”
王魏氏捅了捅王掌柜,低声说:“听爹的,就按爹说的办。”
“那我上镇上棺材铺买棺材和纸活去……”
王掌柜话还没说完就被王老汉打断了:“买啥买,都用俺的,棺材,寿衣,铺盖都备的了。听你的意思柱子也没成过家,不能办的动静大了,纸活不能烧。这,你去东头起寻见阴阳先生,叫过来给看看,他说还差啥你再去买。买回来俺和阴阳先生一起先给柱子装裹好入了材,你唤上隔壁几个后生先把墓坑挖出来去。你们路上走了几天了,柱子这算是横死,不能停灵,赶紧拾掇好了得赶紧下葬。”
就这样,在王老汉的指挥下,顾不上一路劳顿,一家又赶紧忙了起来。王魏氏和王掌柜因为王老汉的一句恩公活着的时候没给磕头而心里满是愧疚。找到阴阳先生后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让王瑞芝就在棺材前认了柱子做干爹,好歹也算能有个后人给柱子披麻戴孝了。
一切全都准备妥当后,柱子的棺材被两条长凳架着,停在了王老汉家的院子里。阴阳先生焚了香,禀了神,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初冬的寒风掠过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声音。接着,由王掌柜上了三柱香,抱着王瑞芝念了一段阴阳先生给写的祭文:
恩公在上,天地神明共鉴。小女瑞芝,年方两岁,懵懂无知,蒙恩公相救,此恩此德,天高地厚,没齿难忘。今恩公罹难,贼寇横行,吾等无力护佑,肝肠寸断。幸得祖上福荫,暂以家父寿材恭敬装殓恩公,令英灵得所凭依,略尽寸心。
稚龄幼女,甫能言语,步履尚蹒跚,虽怀感恩之心,然口齿难陈万一。然赤子之心,灵犀可通。今日在恩公棺前,代行大礼,拜认恩公为义父。自此恩公即为我门中至亲,四时祭祀,香火永续。伏望恩公英灵安息,冥中护佑幼女无灾无难。待山河重整之日,必当寻回吉壤,另择良材,为恩公重行安葬之礼。哀哀上禀,伏惟尚飨。
祭文诵读完毕,王魏氏上前把赶制出来的孝女服给小王瑞芝套在了外面,又给她头上戴上了孝箍。
至此,被柱子救下的小女孩才算是有了给柱子正大光明磕头哭丧的理由。只是懵懂的小娃,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任由母亲拉着自己一步一步的磕头,给烧纸的瓦盆里添纸钱。当一个头磕下去,额头触到冰冷的土地时,一直懵懂的王瑞芝不知为何,‘哇’一声哭了出来。 那哭声并非完全明白死亡的意义,却充满了最原始的分离的悲伤。
天黑时,仪式结束。阴阳先生带着人封了棺,由王掌柜和几个后生一起扛着棺材去了墓地。
王魏氏带着孩子们在院子里目送着棺材出了门,把阴阳先生给瑞芝做的护身符别在了瑞芝胸口,摸了摸她细软的头发,说:“瑞芝,喊一句吧,按照阴阳先生刚才嘱咐你的。”
王瑞芝眨了眨眼,小脑瓜拼命地回想着刚才教给她的话,磕磕绊绊的,总算是说了出来:“干爹!宽心!走!女儿,年年,烧纸,给你!”
此时身处高泷县的杨绍云则是由表哥马承泽带着,刚刚从县里的高小办理好插班的手续出来。因为东南边的城池失守,还有不少那边的教师和学生跑到这大后方,变成了流亡师生。这几日正是忙着给这些人办理手续的时候。整个县里也显得忙忙碌碌。
办好手续拿到教材以后,杨绍云略微翻了翻,这些书都是前几届的学生毕业以后传下来的。这个时代,能有保存完好的教材都已经是十分难得了。新书几乎再也没有了。
心不在焉的拿着书跟在表哥身后走回姨母家的杨绍云,在门口撞到了送电报的。马承泽上前询问一番后,确认了是杨绍云家里打来的,赶忙让杨绍云上前接了电报,两人都没等进门就直接把电报打开看了:
家安 勿念 专心读书
几个字,让杨绍云的眼眶被泪水打湿了。马承泽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看吧,就说没事的。别太担心了。姨丈那边肯定能应对得了。”
杨绍云眼里噙着泪,抬头看着表哥,说道:“电报回来的这么快,只能说明我爹当时收到电报的时候人就在电报局里,才能一收到我的电报就马上回了信。表哥,不是大事,我爹去电报局干吗?”
马承泽一时语塞,只好安慰道:“许是正好有事……”
杨绍云却摇了摇头,目光越过表哥的肩膀,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他想起飞机上那个大兵绝望的嘶吼,想起收音机里不切实际的宣传。这“家安”两个字,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勉强糊住了这平静下涌动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