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琛在康复中心日复一日地挣扎,像一只被困在琥珀里的昆虫,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挫败。而苏婉婷的身体,则在表面上沿着另一条平行的轨道,平静地向前滑行。
她没有再踏足圣心医院。
那里弥漫的消毒水气味,康复器械冰冷的碰撞声,尤其是陆寒琛那双时而空洞、时而因痛苦或专注而扭曲的脸,都像无形的针,会刺破她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心理防线。她害怕看到那个残破的、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陆寒琛,害怕心底那复杂难言的情绪会再次泛滥成灾。
然而,物理上的远离,并不代表心灵上的彻底隔绝。
一种无形的牵绊,如同纤细却坚韧的蛛丝,依旧连接着她与那个在医院里艰难求生的男人。她无法做到完全的无视,更无法将这个人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抹去——不仅仅因为他是念念法律上的父亲,更因为那些被揭露的、扭曲的真相和他如今惨烈的处境,在她心中投下了无法消散的复杂阴影。
周骁成了她获取陆寒琛消息的主要渠道。这位忠诚的特助,似乎理解她内心的挣扎,不再像最初那样频繁地、带着期望地邀请她前往,而是转变为一种更克制、更例行公事的汇报。
他的短信或电话,通常言简意赅:
「苏小姐,陆总今天在物理治疗时,借助器械独立站立了五分钟。」
「语言治疗有轻微进展,可以模糊发出‘好’、‘不’等单音节词。」
「认知训练依旧困难,但对熟悉的名字反应似乎快了一些。」
「今天情绪稳定,大部分时间沉默,偶尔会看着窗外发呆。」
这些冰冷可观的文字,像一块块拼图,在苏婉婷的脑海中,一点点拼凑出陆寒琛艰难康复的模糊图景。她从不回复,只是默默地看着,然后将手机放下,继续手头的工作,或是陪念念玩耍。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看到“独立站立五分钟”时,她握着画笔的手指会微微收紧;在看到“情绪稳定”时,她内心深处会有一丝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不可察的松懈。
顾清风是另一个信息源,也更加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平静外表下的暗流涌动。
一次,他来看望她和念念,带了些新鲜的食材,熟练地在厨房里帮忙准备晚餐。念念在客厅的地毯上专心地拼着新买的乐高,咯咯的笑声不时传来。
“我昨天去看了陆寒琛。”顾清风一边清洗着蔬菜,一边状似随意地提起,声音不高,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苏婉婷正在切水果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表示她在听。
“恢复得很慢,比预想的还要艰难。”顾清风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看着他复健,很……煎熬。以前那么不可一世的一个人,现在连系个鞋带都做不到,需要护工帮忙。”
苏婉婷沉默着,刀刃落在砧板上,发出规律而轻微的声响。
“周骁给他准备了画纸和笔,他休息的时候,就一个人坐在那里画。”顾清风继续说道,目光留意着苏婉婷的反应,“画的……永远都是三个人,歪歪扭扭的,也看不清脸。但谁都知道,他画的是谁。”
苏婉婷切水果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她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侧脸,让人看不清表情。但顾清风能看到她握着刀柄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恨意,在这一刻,如同蛰伏的火山,在她心口灼烧。
她恨他过去的偏执和伤害,恨他即使变成这样,依旧能用这种无意识的方式搅动她的心绪。那些三个人影的画,像是一种无声的控诉,又像是一种卑微的乞求,让她烦躁不已。
可与此同时,另一股情绪,如同冰冷的地下水,悄然蔓延。
那是不忍。
是对一个生命沦落至如此境地的、本能的怜悯。是对那具承受着巨大痛苦的躯体和那片混乱意识荒原的、无法完全硬起心肠的触动。
恨与不忍,像两条相互撕扯的毒蛇,在她内心激烈地搏杀,让她备受煎熬。
“医生说,像他这种情况,后期的康复费用会是个无底洞。”顾清风将洗好的蔬菜放进沥水篮,声音依旧平淡,“最好的设备,最专业的治疗师,长期的药物和护理……即使以陆家的财力,长期下来也是巨大的负担,而且很多顶尖的康复技术和设备,国内并不完善。”
苏婉婷依旧沉默,但顾清风知道,她听进去了。
几天后,圣心医院财务部收到了一笔来自海外匿名账户的汇款,金额不小,指定用于神经外科VIp病房一位姓陆的病人的康复治疗,备注只有简单的两个字:“费用”。
这笔钱,不足以覆盖全部,但足以支撑一段时间内最顶尖、最急需的康复项目。
周骁在处理医院账单时发现了这笔来源不明的款项,他几乎是立刻就猜到了汇款人是谁。他没有点破,只是在一次常规的短信汇报末尾,极其隐晦地加了一句:「陆总最近的康复项目得以升级,效果似乎比之前好一些。谢谢。」
苏婉婷收到这条短信时,正在给念念读睡前故事。她看着屏幕上那个“谢谢”,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久久没有动作。
念念仰着小脸,好奇地问:“妈妈,你怎么不读了?”
苏婉婷回过神,揉了揉儿子的头发,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妈妈刚才走神了。我们继续讲,小王子接下来遇到了……”
她继续用温柔的声音讲述着童话,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失神从未发生过。
她没有回应周骁的感谢,也绝不会承认那笔钱与她有关。
这匿名支付的费用,是她内心拉锯战后一个妥协的产物,是她能做出的、最不违背自己当前心意的举动。它不代表原谅,不代表接纳,更不代表任何形式的重归于好。
它仅仅源于一个生命对另一个沦陷生命的、最基本的悲悯,源于她内心深处无法彻底泯灭的、连自己都厌恶的柔软。或许,也源于一丝极其微妙的、希望他至少能恢复到一个不至于太过不堪的境地的念头——为了念念未来某一天可能面对的、那个拥有“有限探视权”的父亲,不至于太过……难以面对。
她以为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悄无声息。
然而,一周后,顾清风再次来访时,却带来了一个让她心头一紧的消息。
“婉婷,”他的表情有些严肃,“陆家那边,好像有人在查那笔匿名汇款。”
苏婉婷的心猛地一沉,抬起头看向他。
“不是陆寒琛,他现在的状况根本不可能。”顾清风解释道,“可能是陆家的其他人,或者是他父亲那边的人。他们似乎对这笔突然出现的、指定用于陆寒琛康复的‘神秘资金’很感兴趣。”
苏婉婷蹙起了眉头。她并不想和陆家再有任何牵扯,支付这笔钱纯粹是出于个人复杂的心理,从未想过要暴露自己。
“能查到来源吗?”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汇款路径很隐蔽,是通过好几个海外空壳公司转的,短时间内应该查不到你这里。”顾清风分析道,“但是,如果对方执着地深挖下去,难保不会找到蛛丝马迹。陆家……毕竟树大根深。”
苏婉婷沉默了片刻,然后淡淡地说:“查就查吧。就算查到了,也不过是一笔医疗费而已。我和他之间,早就两清了。”
她语气决绝,仿佛在说服顾清风,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顾清风看着她故作坚强的侧脸,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两清?谈何容易。情感的债,尤其是掺杂了爱恨纠葛、生死考验的债,从来都不是那么容易算清楚的。
他隐隐有种预感,这笔匿名的汇款,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虽然轻巧,却可能在不经意间,荡开意想不到的涟漪。陆家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眼睛,似乎并未因为陆寒琛的倒下的彻底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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