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琛脑部受损导致的认知障碍和记忆缺失,像一层挥之不去的浓雾,笼罩着他的世界。然而,这仅仅是漫长磨难的开端。在他身体状况稍微稳定,能够离开病床后,林瀚教授团队制定的、漫长而痛苦的康复训练,便正式拉开了帷幕。
圣心医院顶层的康复中心,宽敞明亮,充满了积极向上的标语,但对于此刻的陆寒琛而言,这里无异于一个需要耗尽全部心力去攀爬的、陡峭无比的山崖。
语言康复治疗室。
一位耐心十足的语言治疗师坐在陆寒琛对面,脸上带着鼓励的微笑。
“陆先生,我们再来一次。跟着我说——‘你好’。”
陆寒琛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气音,眉头紧紧皱着,仿佛调动发音器官是一件极其费力的事情。他的眼神不再是全然的空洞,却充满了努力尝试后的挫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窘。
“没……关……系,”治疗师放慢语速,一个字一个字地引导,“慢一点,我们慢慢来。‘你——好——’。”
“你……嗬……”陆寒琛的脸憋得有些发红,额角渗出细汗,最终只能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你”字,后面的音节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挤不出来。他有些烦躁地垂下头,双手无意识地揪住了自己的病号服裤子,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站在治疗室外观摩的周骁,不忍地别开了脸。他曾亲眼见过陆总在数千人的全球发布会上,用流利的多国语言侃侃而谈,气场强大,掌控全场。如今,却连最简单的“你好”二字,都说得如此艰难破碎。这种对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震撼。
物理治疗区。
在康复师的搀扶下,陆寒琛艰难地试图从轮椅上站起。他的双腿肌肉因为长时间的卧床和神经损伤,萎缩无力,微微颤抖着。
“对,陆先生,很好,慢慢来,重心移到左脚……”康复师小心翼翼地引导着,双手稳稳地扶在他的腋下和腰侧。
陆寒琛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隐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撑着助行器,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仅仅是站立这个对常人而言轻而易举的动作,就让他呼吸急促,脸色发白。
“很好!保持住,现在我们尝试往前迈一步……”康复师鼓励道。
陆寒琛盯着前方不过一米远的标记点,眼神专注得近乎执拗。他颤抖着,试图抬起仿佛灌了铅的右腿。然而,脚步还没迈出,身体就猛地一个趔趄,重心失控,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小心!”康复师和周骁同时惊呼,手忙脚乱地将他牢牢扶住,避免了他与地面的直接撞击。但即便如此,他的一条膝盖还是重重地磕在了助行器的金属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陆寒琛闷哼一声,痛楚让他蜷缩了一下,但他没有喊叫,只是死死咬住了下唇,唇上瞬间留下了一排泛白的齿印。挫败感如同潮水般涌上他那双尚未完全清明的眼睛,他低着头,看着自己不听使唤的双腿,胸口剧烈起伏,却倔强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没关系,陆先生,我们休息一下再试,康复就是这样,慢慢来,不能急……”康复师连忙安抚。
周骁看着他家陆总这副沉默忍受、拼尽全力却又一次次失败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曾经的陆寒琛,何曾如此狼狈过?他习惯了掌控一切,习惯了脚步生风,何曾需要为迈出区区一步而拼尽洪荒之力,甚至摔得如此不堪?
认知康复训练。
心理治疗师试图通过图片和简单的逻辑游戏来刺激他的思维。
“陆先生,你看这张图片,是苹果,对吗?那么,苹果是属于……水果,还是蔬菜?”
陆寒琛盯着图片,眼神困惑,似乎在努力调动脑海里混乱的信息。他张了张嘴,犹豫了很久,才不确定地、缓慢地吐出两个字:“水……果?”
“对!非常棒!”治疗师立刻给予积极的肯定。
然而,当问题稍微复杂一点,比如“为什么苹果是水果?”时,他就会陷入长时间的沉默,眼神放空,仿佛处理器过载的死机状态,最终只能茫然地摇头。
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这些枯燥、痛苦且收效甚微的训练,充斥着陆寒琛苏醒后的每一天。
令人意外的是,在整个康复过程中,陆寒琛展现出了与过去截然不同的一面。
他没有暴躁,没有怒吼,没有因为挫败而摔东西发泄。
他只是异常地……沉默。
一种近乎死寂的沉默。
他顺从地接受着一切安排,让张嘴就张嘴,让抬腿就抬腿,让看图就看图。疼痛时,他咬牙忍着;失败时,他低头不语;偶尔取得一丝微不足道的进步,得到治疗师表扬时,他脸上也不会出现喜悦,只是眼神微微动一下,然后又恢复到那潭深水般的沉寂。
他仿佛将自己所有的情绪,无论是痛苦、挫败,还是那微乎其微的成就感,都深深地压抑了起来,用一种近乎机械的顺从,来应对这具不听化的躯体和这片混沌的大脑。
这种沉默的顺从,比从前那个狂躁偏执的陆寒琛,更让人感到心头发沉。
只有在康复训练的间隙,被推回病房休息的短暂时刻里,他似乎才会流露出一点点属于“自我”的痕迹。
周骁有一次提前进入病房,无意中发现,陆寒琛没有像往常一样盯着天花板发呆,而是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放着周骁为了方便他偶尔“涂鸦”而准备的铅笔和几张白纸。
他的眼神,不再是训练时的茫然或沉寂,而是带着一种极其微弱的、类似“渴望”的光。
周骁心中一动,默默将铅笔和纸推到他手边。
陆寒琛的手指还有些不听使唤的颤抖。他笨拙地、几乎是蜷着手掌,握住了那支铅笔,笔尖悬在空白的纸面上,久久没有落下。
他似乎在努力地回忆,努力地构思,眉头因为专注而微微蹙起。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始动作。笔尖在纸上划过,线条歪歪扭扭,断断续续,毫无章法,就像一个幼稚园孩子的随手涂鸦。
周骁屏息静气,悄悄靠近一些,看向那逐渐成形的画作。
纸上,是三个极其简陋、几乎只能靠猜测才能辨认出的……人形轮廓。
最高大的那个线条僵硬,中间的那个稍显柔和,最小的那个则只是一个模糊的圆团。
没有五官,没有细节,只有三个依靠在一起的、颤抖的、模糊的剪影。
他就这样,用那只连笔都握不稳的手,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在纸上反复描画着这三个模糊的人影。仿佛这是深植于他破碎灵魂最深处、无需记忆引导的本能。
周骁看着那纸上重复出现的、象征着“一家三口”的简陋图案,再看向陆寒琛那专注而平静的侧脸,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
他知道,陆总画的,是他潜意识里,最渴望、却也永远无法完整拼凑起来的……家的模样。
这无声的、笨拙的描绘,比他任何痛苦的呻吟或崩溃的呐喊,都更深刻地揭示着他内心那片荒芜的废墟,以及废墟之下,仍在顽强闪烁的、微弱却执着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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