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指间沙,在陆寒琛日复一日的痛苦康复和苏婉婷刻意维持的平静生活中,悄然流逝了一个多月。
陆寒琛的身体状况,在林瀚教授团队的努力以及那笔“匿名”资金的支持下,得到了一些细微却关键的改善。他不再需要时刻卧床,能够在轮椅上坐得更久,虽然语言和认知功能依旧滞后,但那种完全空洞的眼神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时常带着茫然思索的神情。剧烈的、由记忆碎片引发的头痛发作频率也降低了一些,让他得以有稍多清醒的、不那么痛苦的时间。
周骁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变化,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酝酿已久。在确认陆寒琛当天上午的康复训练完成,精神和体力都尚可后,他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这个在他心中盘桓许久的请求。
“陆总,”周骁蹲在轮椅前,平视着陆寒琛那双恢复了部分神采,却依旧笼罩着迷雾的眼睛,语气温和而试探,“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出去透透气,好吗?”
陆寒琛的反应有些迟钝,他缓缓转动眼珠,看向窗外明媚的阳光,又看了看周骁,似乎在努力理解“出去透气”的含义。过了好几秒,他才极其缓慢地、幅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嗯。”
这个同意的信号,让周骁心中既欣慰又酸楚。他仔细地为陆寒琛整理好衣领,盖上薄毯,确保他坐得舒适稳妥,然后推着轮椅,缓缓走出了病房,乘电梯下楼,离开了圣心医院大楼。
室外温暖的阳光和微拂的清风,让陆寒琛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他似乎很久没有接触过这样充满生机的外界环境了。他有些好奇地、缓慢地转动脖颈,打量着医院花园里葱郁的树木和偶尔飞过的小鸟,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紧绷的肩颈线条似乎微微松弛了一瞬。
周骁没有在花园停留,他推着轮椅,步伐平稳地穿过几条街道。他没有说明目的地,陆寒琛也安静地坐在轮椅上,没有询问,只是默默地接受着这一切,仿佛去哪里都与他无关,或者,他混乱的思维也无法支撑他进行“目的地”这样的思考。
直到,周骁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
这个路口,距离苏婉婷的工作室所在的那栋充满艺术气息的小楼,隔着整整一条街。从这里望过去,能看到那栋楼的入口,以及楼上几扇巨大的、采光极好的落地窗。这是一个足够遥远的距离,远到不会对那边的生活造成任何打扰,远到几乎看不清窗内的人影。
周骁将轮椅固定好,沉默地站到一旁。
陆寒琛起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茫然地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和远处模糊的建筑轮廓。
然而,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掠过那栋熟悉的小楼时,他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他原本有些涣散的眼神,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骤然牵引、聚焦,牢牢地锁定了那个方向。
他就那样静静地望着,望着那栋承载着苏婉婷梦想和汗水,也见证了他们之间无数爱恨纠葛的建筑。
阳光洒在他苍白却依旧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映照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
那不再是懵懂,不再是全然的茫然。
那里面,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平静。一种历经生死、破碎重组后,褪去了所有疯狂偏执的沉淀。
在这片平静之下,涌动着的,是更加复杂的暗流。
有一丝懵懂的眷恋,像迷路的孩子本能地望向家的方向,纯粹而脆弱,不掺杂任何占有欲和强制。
但更多的,是一种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沉重如山的愧疚。那愧疚如此深刻,甚至让他不敢长时间凝视,目光偶尔会像被烫到一般,微微闪躲,然后又不受控制地被吸引回去。
他看得那样专注,那样投入,仿佛要将那远处的景象,一寸寸刻进自己依旧混乱的记忆深处。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一个被放逐在安全距离之外的朝圣者,隔着喧嚣的街道和无法逾越的过往,进行着这场无声的、孤独的致意。
周骁站在他身后,看着自家老板那沉寂如水的背影和专注的侧影,鼻腔再次涌起那股熟悉的酸涩。他明白,陆总或许无法清晰地回忆起所有伤害的细节,但他那受损的意识深处,一定残存着对那个地方、那个人的深刻感知,以及一种源于本能的、对于自己过往行为的负罪感。
这种沉默的凝望,比任何痛哭流涕的忏悔,都更具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十几分钟,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陆寒琛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他那只依旧有些不听使唤的右手。
他的手指在空中微微颤抖着,朝着远处工作室的方向,极其缓慢地,移动了一小段距离。
这个动作,不像是指点,更不像试图抓住什么。
那更像是一个……无意识的、想要触摸却又深知无法触及的渴望,一个停留在半途的、卑微的示意。
最终,他的手无力地、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垂落下来,重新搭在了轮椅的扶手上。
他依旧望着那个方向,眼神里的复杂情绪渐渐沉淀,最终回归到一片近乎哀伤的平静。
“回……去吧。”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亢复中的滞涩感,却异常清晰。
周骁微微一怔,随即应道:“好。”
他推着轮椅,调转方向,离开了这个承载了太多无言情绪的路口。
回到医院病房,护工协助陆寒琛躺回床上休息。周骁为他倒了一杯温水,看着他闭目养神,以为这番“远行”让他疲惫睡去,便准备悄悄离开去处理一些积压的公司文件。
然而,就在周骁走到门口时,他无意间回头瞥了一眼。
就这一眼,让他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
病床上的陆寒琛并没有睡着。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拿起了放在床头柜上的铅笔和画纸。此刻,他正用那只依旧笨拙、颤抖的手,极其专注地、一笔一划地,在纸上他平日里反复描绘的那三个模糊人影的下方,艰难地书写着什么。
那不是他熟悉的、遒劲有力的字体。
那是几个歪歪扭扭、笔画颤抖、大小不一,如同幼稚园初学写字孩子般的字迹。
但周骁一眼就认出了那三个字——
“对 不 起”。
每一个笔画,都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艰难。
写完之后,他仿佛耗尽了所有精力,手指一松,铅笔滚落到床边。他怔怔地看着纸上那三个歪扭的字,和上方那三个模糊的人影,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哀伤和一种……仿佛完成了一件重要事情的、近乎解脱的疲惫。
周骁站在门口,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这三个字,陆总从未在清醒时,用他健全的智慧和口才,真正对她说过。
如今,在他意识混沌、连表达都困难的时候,却用这种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跨越了遥远的距离,对着那个他只能凝望的方向,艰难地写了出来。
这迟来的、无声的道歉,沉重得让人无法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