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的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在跑道上开始加速滑行。强烈的推背感将苏婉婷紧紧压在椅背上,她怀里的念念兴奋地小声惊呼,扒着舷窗向外张望。
“妈妈!飞起来了!我们飞起来了!”
苏婉婷勉强对儿子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
地面在迅速下沉,缩小。熟悉的城市轮廓变得模糊,街道如同纵横交错的线条,曾经承载着她无数爱恨悲欢的建筑,最终都化作了微小的、逐渐远去的斑点。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看着这片她出生、成长、爱过、恨过、挣扎过、最终选择离开的土地,在视野里一点点消失,被云层取代。
机舱内逐渐平稳,安全带提示灯熄灭。空乘开始提供饮料和餐食。念念被动画片吸引,戴上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周遭的一切喧嚣,仿佛都与苏婉婷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她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紧握手机时的冰凉触感,耳边似乎还在回响着那条冗长短信里的字句,尤其是最后那句小心翼翼、近乎卑微的询问:
「念念的画,我能带走一张吗?」
这句话,像一根细小的、却无比坚韧的丝线,缠绕在她的心上,勒出一道看不见的、细微却持久的痛感。
他没有祈求原谅,没有试图联系,他甚至放弃了作为父亲的一切权利和未来可能,决绝地将自己放逐到遥远的异国。他安排好了一切,表现得像个彻底醒悟、无欲无求的赎罪者。
可偏偏,在这最后的最后,他暴露了那一点点,属于人性本能的、对血缘羁绊最原始的贪恋。
他只要一张画。
一张可能涂鸦得乱七八糟、毫无“价值”的儿童画。
这让她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武装,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无力,甚至……有些残忍。
她能说什么?
“不行,你不配?”
还是,“可以,我原谅你了?”
哪一种回应,都显得虚伪而苍白。
她恨他吗?是的,那些伤害刻骨铭心,无法磨灭。
她原谅他了吗?不,那些伤痛早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融入了她的骨血,无所谓原谅,只是……必须背负着继续前行。
那么,这张画,给,还是不给?
给,意味着什么?是一种施舍?一种默许?还是……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柔软?
不给,又意味着什么?是将他最后一点卑微的念想也彻底掐灭,是证明自己依旧被仇恨牢牢捆绑,无法真正解脱?
她的内心,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波澜汹涌,混乱不堪。
“女士,需要饮料吗?”空乘温柔的声音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
苏婉婷猛地回过神,摇了摇头:“不用,谢谢。”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尤其是在为念念规划未来这件事上。她必须做出一个清晰、决断的选择,为了自己,也为了孩子能有一个真正干净、明亮的开始。
她闭上眼睛,眼前闪过许多画面。
是陆寒琛躺在病床上空洞的眼神,是他康复时拼尽全力的挣扎,是他在路口远远凝望的沉寂,是那纸上歪歪扭扭的“对不起”……
也是他曾经施加给她的恐惧、控制和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
恨与怜悯,过往的阴影与眼前惨烈的现实,交织成一团乱麻。
但最终,定格在她脑海里的,是念念那双纯净的眼睛,和他偶尔望向东方时,那句带着懵懂思念的“黑色的爸爸”。
她突然明白了。
这张画,与原谅无关,与过去的恩怨无关。
它只与一个孩子的童年有关,与一个父亲最后一点人性微光有关。
剥夺这一点微光,并不会让她变得更强大,也不会让念念的未来更幸福。反而可能在未来某一天,当念念长大,追问起关于父亲的一切时,让她无法坦然面对。
她一直想给念念一个充满阳光的童年,扫清一切阴霾。而这“阴霾”,不应该包括对一个濒临绝望灵魂最后一点卑微请求的冷酷拒绝。
这不是妥协,更不是软弱。
这是一种……基于强大内心的,更高层面的放手。
放下纠缠不休的恨意,也放下被恨意奴役的自己。
放下对过往的执念,才能真正拥抱未来。
想通了这一点,她心中那团乱麻仿佛被利刃斩断,瞬间变得清明而坚定。
她睁开眼,目光平静地望向坐在过道另一侧,一直默默关注着她的顾清风。
顾清风对上她的视线,用眼神无声地询问。
苏婉婷看着他,嘴唇轻轻开合,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清晰而平静地说道:
“告诉他,可以。”
没有前缀,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修饰。
只有这简短的四个字。
顾清风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继而化为一种深沉的、带着敬意的复杂情绪。他明白了她在说什么,也明白这个决定背后,蕴含着她怎样的挣扎与最终的豁达。
她没有选择带着冰冷的恨意离开,也没有选择虚伪地表示原谅。
她只是,选择了一个母亲和一个人,所能做出的最慈悲、也最强大的姿态——放手。
放过了那个在远方赎罪的男人,也放过了那个一直被过去束缚着的自己。
顾清风什么也没问,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好,我帮你转达。”
苏婉婷收回目光,不再多言。她靠在椅背上,感觉一直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仿佛随着这四个字,悄然松动、滑落。
她伸手,将因为看动画片太久而有些昏昏欲睡的念念轻轻揽入怀中。小家伙温软的身体靠着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她低头,在儿子散发着奶香的发顶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窗舷外,是万米高空的湛蓝与云海,阳光毫无阻碍地洒落,一片开阔明朗。
飞机掠过云层,朝着欧洲大陆的方向平稳飞行。
苏婉婷不知道的是,几乎在她对顾清风说出“可以”的同时,远在瑞士一家僻静疗养院的房间里,刚刚安顿下来的陆寒琛,正坐在轮椅上,怔怔地望着窗外阿尔卑斯山皑皑的雪峰。
他的手机就放在膝上,屏幕漆黑。
周骁站在他身后,看着老板那比雪山更寂寥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刚收到顾清风转发过来的、苏婉婷那简短到极致的回复。
正当他犹豫着是否要在这个时候告诉陆寒琛时,陆寒琛却仿佛有所感应般,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过了头。
他的目光,落在了周骁手中的手机上,那双沉寂已久的眸子里,竟微弱地、闪烁着一丝近乎……祈求的光芒。
周骁的心,被那眼神狠狠刺了一下。
他不再犹豫,走上前,将手机屏幕点亮,把那句由顾清风转述、代表着苏婉婷最终态度的话,展示在陆寒琛眼前。
只有两个字,源自苏婉婷那四个字的决断:
「可以。」
陆寒琛死死地盯着那两个字,仿佛要将屏幕看穿。
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缓缓地、颤抖地抬起那只依旧不太灵活的手,用指尖,极其轻缓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屏幕上那两个字。
如同触碰一个易碎的、奢华的梦。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他眼角滑落,砸在他冰冷的手背上,溅开一朵小小的、转瞬即逝的水花。
他迅速低下头,将脸埋进阴影里,肩膀几不可查地微微耸动,再也没有任何声息。
周骁默默地退到一旁,眼眶泛红。
他知道,这不是喜悦的泪水,也不是悲伤的泪水。
这是一种……尘埃落定后,掺杂着无尽悔恨、卑微感激和彻底释然的,复杂的悲恸。
他终究,用他支离破碎的一切,换来了她最后的、一丝带着悲悯的……放手。
而他和她之间,那纠缠了太久的、爱恨交织的过往,也终于随着那架飞向巴黎的航班,以及这句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可以”,彻底地……
划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