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市冬日的阳光,看似明媚,却没什么温度,懒洋洋地洒在阳光孤儿院略显陈旧的铁艺大门上,将冰冷的金属栏杆晒出些许暖意,却驱不散周遭空气里凝结的寒意。
院内的孩子们似乎被特意安排在了后面的活动室,前院空荡荡的,只有几名保安神情严肃地守在门内,如临大敌。
陈妈妈站在办公室门口,双手紧握在身前,满脸担忧地望着大门外。
铁门外,马路边,停着一辆与周围朴素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色豪华轿车,光可鉴人的漆面反射着冷冽的阳光。
车旁,站着两个人。
沈屿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长款羽绒服,身形挺拔,双手插在衣兜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地看着几步之外的来客。
他刚刚从山上赶来,额角还带着一丝运动后的微汗,但眼神已恢复了惯有的清冷疏离。
他的对面,站着沈书彦。
不过短短数日不见,沈书彦仿佛苍老了许多。
往日里精心打理的头发有些凌乱,眼角爬满了细密的皱纹,脸色是那种长期焦虑睡眠不足的灰败。
他穿着一身昂贵的羊绒大衣,却掩不住身体的微微佝偻和由内而外透出的疲惫与颓丧。
他看向沈屿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难以掩饰的焦灼,有挥之不去的尴尬,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更多的,则是一种近乎绝望的乞求。
“小……沈屿,”沈书彦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刻意挤出来的、却无比僵硬的和缓,“我们……能不能找个地方,好好谈谈?附近有家不错的咖啡馆,环境安静……”
他试图营造一种私下沟通的氛围。
“不必了。”沈屿直接打断他,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涟漪,目光扫过孤儿院朴素的大门,“就在这里说。孩子们需要安静。”
他刻意强调了“孩子们”和“安静”,将谈话的场所定在了这个充满象征意义的地方,也是一种无声的警告——不要在这里撒野。
沈书彦噎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愠怒,但迅速被更深的焦虑压了下去。
他看了看门内严阵以待的保安和陈妈妈警惕的目光,知道在这里谈绝非良策,但沈屿的态度坚决,他别无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往前凑近半步,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近乎哀求的意味:“沈屿,我知道,之前是明耀混账!是他不懂事,闯下这滔天大祸!他……他这是自作自受!我绝不偏袒!”
他先划清界限,表明态度,然后话锋一转,“可是……可是他毕竟年轻,一时糊涂!现在人已经被抓了,案子也清楚了,他……他这辈子可能就毁了!你看……能不能……能不能看在……看在我们毕竟……”
他“毕竟”了半天,那个“血缘关系”终究没能说出口,他自己也觉得荒谬和无力。
他换了个说法:“……能不能,出具一份谅解书?只要你肯出具谅解书,在法庭上为他说几句话,法官在量刑时肯定会考虑!这对他至关重要!他还那么年轻啊!”
他紧紧盯着沈屿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松动:“损失!所有的损失,我加倍赔偿!不!三倍!五倍!你说个数!只要你能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他的语气急切,带着商人谈判式的筹码堆砌,却忘了,有些东西,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
沈屿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直到沈书彦说完,用充满期盼和压力的目光死死盯着他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凌坠地,清晰冷冽:
“沈先生,我想你搞错了几件事。”
“第一,”他伸出一根手指,目光平静却锐利如刀,“我不认识沈明耀。 他的年轻与否,前途如何,与我无关。”
“第二,”第二根手指伸出,“损失赔偿,是法律程序的一部分,该多少,是多少。 我不需要你的加倍,更不卖这个‘谅解’。”
“第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书彦瞬间惨白的脸,最后定格在他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上,“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他犯了法,就该接受法律的审判和制裁。 求情?谅解?你不该来找我,该去问问被他骚扰的女同学,问问被他毁掉财产的车子,问问被他一再挑衅的法律尊严!”
“至于你说的‘毕竟’……”沈屿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充满嘲讽的弧度,“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毕竟’。请回吧。”
说完,他不再看沈书彦一眼,转身对门内的陈妈妈微微点头示意,便径直朝着孤儿院内走去。背影决绝,没有半分犹豫。
“沈屿!你……你不能这么绝情啊!”
沈书彦猛地冲上前两步,却被铁门和迅速上前的保安拦住。
他扒着冰冷的铁栏,朝着沈屿的背影嘶喊,声音因为绝望而扭曲,“他是你弟弟啊!血浓于水啊!你就忍心看他去坐牢吗?!沈屿!!”
沈屿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根本没听到身后的嚎叫,身影消失在办公楼的门廊后。
沈书彦徒劳地摇晃着铁门,最终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下来,双手无力地垂下,额头抵着冰冷的铁栏,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阳光照在他花白的鬓角上,显得格外刺眼而悲凉。
许久,他才失魂落魄地、踉踉跄跄地回到那辆豪华轿车旁,拉开车门,瘫坐在副驾驶位上,重重地关上车门,将外界的一切隔绝。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与外面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
驾驶位上,坐着一个穿着名贵皮草、妆容精致却难掩憔悴的中年美妇——正是沈明耀的亲生母亲,沈书彦的现任妻子,康少芬。
她一直紧张地注视着外面的情况,看到丈夫失魂落魄地回来,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却仍抱着一丝希望,急切地问道:“书彦,怎么样?他……他答应了吗?”
沈书彦仿佛没听见,双目空洞地望着前方,一言不发,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死寂的绝望之中。
康少芬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推了推沈书彦的胳膊,声音带上了哭腔:“你说话呀!他到底怎么说?明耀可是我们的儿子啊!你不能就这么放弃啊!”
沈书彦依然毫无反应,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
突然,他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康少芬,那眼神中的疯狂和质疑让康少芬吓得一哆嗦。
“你告诉我!”沈书彦的声音嘶哑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明耀他是怎么知道沈屿的?!他是怎么知道沈屿在宁安?在孤儿院的?!啊?!”
这个问题,如同一声惊雷,在密闭的车厢内炸响!
康少芬的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眼神慌乱地躲闪着,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我……我怎么会知道……可能……可能是他自己听别人说的……”
“放屁!”沈书彦猛地一拍方向盘,发出刺耳的喇叭声,他彻底失控了,指着康少芬的鼻子骂道:“我从来没在他面前提过半个字!李婉怡那边我更是一再警告!外面的人谁知道这些陈年烂账?!只有你!康少芬!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这个蠢货在他面前嚼舌根?!”
在沈书彦如同实质般的目光逼视下,在儿子前途未卜的巨大恐惧和丈夫的暴怒下,康少芬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她“哇”一声哭了出来,涕泪横流,支支吾吾地透露了实情:
“我……我不是故意的……那天……那天明耀又问起你前妻和……和那个女人的事,我……我一时心烦,就……就说漏了嘴……说那个女人的儿子现在有出息了,成了什么大画家,还在宁安……我……我就是想让他知道,他才是沈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别整天瞎混……我没想到……没想到他会……”
“蠢货!!”沈书彦听到这里,积压的怒火、绝望、恐慌瞬间找到了宣泄口,他彻底失去了理智,扬起手,狠狠地一巴掌扇在了康少芬的脸上!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在车内回荡。
康少芬被打得歪倒在座椅上,脸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印,她懵了,随即发出更加尖利刺耳的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撕扯着沈书彦的衣服:
“沈书彦!你不是人!你打我!?我为你生儿育女,操持这个家,我得到了什么?!你现在为了那个野种和那个贱人的儿子,你打我?!要不是当年我爸爸帮你,你能有今天?!你没良心啊!呜呜呜……”
车内,顿时陷入一片混乱的哭闹、咒骂和厮打声中。
昂贵的轿车,此刻成了上演最不堪家庭闹剧的舞台。
体面、尊严,在巨大的危机和自私的人性面前,碎了一地。
而孤儿院内,沈屿站在办公室的窗边,静静地看着那辆黑色轿车在原地剧烈晃动了几下后,如同逃命般仓皇驶离,消失在街道尽头。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看了一场无聊闹剧般的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