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宁安市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彻骨晴朗的冬日。
昨夜似乎又下了一场细雪,但量不大,只是给原本的雪毯覆上了一层更晶莹的粉末。
天空是那种洗过的、近乎透明的蔚蓝色,没有一丝云彩。
太阳虽然低垂,光线却异常强烈明亮,照在漫山遍野的白雪上,反射出千万点钻石般的璀璨光芒,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空气清冽得如同冰镇过的山泉,吸入肺中,带着一股凛冽的甘甜和松针的冷香。
沈屿依旧准时醒来。
推开别墅厚重的隔音门,一股清新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庭院里的积雪上,留下了几串小动物夜行的梅花状脚印,通向远处的灌木丛。
整个世界静谧、纯净,仿佛被这场雪彻底洗涤过一般,充满了新生的气息。
昨日下午沈书彦带来的那点阴霾,似乎也在这片冰清玉洁的天地间,被暂时冻结、封存了。
他做了几组热身运动,活动开因寒冷而有些僵硬的关节,然后便沿着昨日熟悉的盘山道,开始了晨跑。
脚下的雪被夜间低温冻得有些硬实,跑起来“嘎吱”作响,节奏感更强。
阳光虽然耀眼,但温度极低,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形成一团团浓雾。
他调整着呼吸和步频,适应着雪后路面的变化,身心逐渐融入这片冰天雪地的律动之中。
跑了大约一公里多,接近昨日那个可以俯瞰城市的弯道时,前方果然又出现了那道亮粉色的、充满活力的身影——王曼丽。
她今天换了一顶白色的绒线帽,马尾辫从帽子后面的开口处甩出来,随着跑动欢快地跳跃着,像雪地里一只灵动的火狐。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王曼丽放缓了速度,回过头,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比昨日更灿烂几分的笑容,主动打招呼:“早啊,沈屿!今天路滑,小心点!”
“早。”沈屿微微颔首,跑到她身边,保持着并肩的节奏。
经过昨日的“较量”,两人之间似乎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两人沉默地跑了一段,只有脚步声和呼吸声在寂静的山谷间回响。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洁白的雪地上。
忽然,王曼丽侧过头,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沈屿的侧脸,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和笃定,问道:“喂,沈屿,我昨天回去越想越觉得你眼熟……你该不会就是那个……网上很有名的大画家、大诗人吧?就是画卖了天价,诗写得特好的那个……沈屿?”
沈屿脚步未停,目光平视前方被雪覆盖的山路,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对于身份被认出,他早有心理准备。
在这个信息时代,完全隐匿形迹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有过之前那番风波之后。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是有点名气。”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既无自得,也无遮掩,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
王曼丽见他承认得如此干脆,反而愣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容爽朗,带着几分“果然如此”的得意,但更多的是一种轻松和自然,丝毫没有因为他的“大名”而变得拘谨或客套。
“哇!还真是你啊!”她加快几步,跑到沈屿前面,转过身,一边倒着跑,一边笑嘻嘻地上下打量他,眼神清澈,毫无杂质,“我说呢!昨天看你跑步那架势,就觉得不像一般人!淡定得跟世外高人似的!没想到真让我碰上个‘活’的艺术家!还是住对门的!这下我们这小区可要出名了!”
她的话语活泼,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直率和好奇,但没有丝毫的恭维、敬畏或者打探隐私的意味,就像发现邻居是个有趣的、有特殊技能的普通人一样。
这种态度,让沈屿感到十分舒适。
他宁愿对方是这样直来直去的爽利性子,也不愿面对那种小心翼翼的客套或别有目的的接近。
“不过,”王曼丽话锋一转,又跑回他身边,歪着头看他,语气带着几分调侃,“你这大画家也太低调了吧?搬来这几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要不是我眼神好,差点就错过了跟名人做邻居的机会!”
沈屿嘴角微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依旧目视前方,语气平淡:“画画写诗是工作,生活是生活。没什么特别的。”
“说得对!”王曼丽用力点头,深表赞同,“我就最烦那些有点名气就摆架子、搞得自己多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艺术再高,也得吃饭睡觉不是?哎,对了……”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提议道:“这跑完一身汗,冷飕飕的。我知道小区门口有家早点铺子,豆腐脑和油条是一绝!豆浆都是现磨的,热乎乎喝下去别提多舒服了!要不要一起去尝尝?我请客!算是给咱们的艺术圈‘大神’接风洗尘了!”
她发出邀请的神情自然大方,仿佛只是随口约个普通的跑友。
没有因为沈屿的身份而显得刻意,也没有丝毫的忸怩作态。
沈屿闻言,脚步微微放缓,侧头看了王曼丽一眼。
女子明亮的眼眸在雪光映衬下,格外清澈真诚,带着一种充满活力的温暖。
他想起昨日沈书彦那令人厌烦的纠缠,与眼前这简单纯粹的邀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确实需要一些轻松的、与那些纷扰无关的社交,来冲散心头的滞闷。
而且,他也确实有些饿了。
小区门口的市井早餐,听起来比别墅里独自面对的空旷餐厅,要有烟火气得多。
他略一沉吟,便点了点头,简洁地应道:“好。”
“太好了!”王曼丽高兴地一拍手,“那咱们再加把劲,跑完这一圈就去!我知道一条近路,穿过去就是后门,比走大路快多了!”
说着,她加快了速度,在前头带路。
沈屿不紧不慢地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在雪后的山道上奔跑,阳光将他们的身影勾勒得清晰而充满生机。
约莫二十分钟后,两人从小区一扇相对僻静的后门出来,身上都微微见汗,冒着热气。
后门外是一条老街,青石板路被扫开了积雪,露出湿润的深色。
沿街开着不少早点铺子,蒸包子的白气、炸油条的香味、吆喝声、碗筷碰撞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
与山间别墅区的清幽宁静截然不同,这里是另一个热闹的、接地气的世界。
王曼丽轻车熟路地领着沈屿走进一家招牌老旧、但店内人头攒动、热气腾腾的铺子。
“张嫂早点”四个字写得歪歪扭扭。
老板娘是个围着白色围裙、笑容憨厚的中年妇女,看到王曼丽,熟稔地打招呼:“曼丽来啦!今天带朋友了?里面坐里面坐!”
王曼丽笑着应了声,找了个靠墙的干净小方桌坐下,麻利地拿起桌上的抹布擦了擦本就干净的桌面,对沈屿说:“这地方小,别嫌弃。但味道绝对正宗!你吃什么?豆腐脑甜的咸的?油条来一根?他家茶叶蛋也入味!”
“咸豆腐脑,一根油条,一碗豆浆。”沈屿坐下,脱下羽绒服搭在椅背上,环顾四周。
店面不大,摆着七八张旧木桌,坐满了附近的居民,有赶着上班的年轻人,有遛弯回来的大爷大妈,还有带着孩子的父母,人声鼎沸,烟火气十足。
这种久违的、充满生活质感的氛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放松。
“好嘞!张嫂,一碗咸豆花,一碗甜豆花,两根油条,两碗豆浆,再加两个茶叶蛋!”王曼丽扬声点餐,熟练得像是常客。
很快,热腾腾的早餐端了上来。
白玉般的豆腐脑淋上酱色的卤汁,撒上香菜、虾皮、榨菜末;金黄油亮的油条炸得酥脆;乳白色的豆浆冒着热气;深褐色的茶叶蛋散发着五香料的醇厚气息。简单的食物,却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王曼丽掰开油条,泡进豆浆里,吃得很香,一边吃一边跟沈屿闲聊,话题天马行空,从哪条山路跑步风景好,到最近看了什么有趣的电影,再到吐槽宁安冬天湿冷难熬……她语速快,思维跳跃,笑声清脆,像个不知忧愁为何物的邻家女孩。
她绝口不再提沈屿的画家诗人身份,仿佛那只是昨日跑步时的一个小小发现,过了就忘了,此刻坐在她对面的,只是一个一起跑步、一起吃早餐的普通邻居。
沈屿安静地吃着,偶尔回应一两句,大多时候只是听着。
他很久没有在这样的环境里,和这样简单直率的人,进行如此毫无目的的闲聊了。
这种感觉,很新奇,也很……舒服。他不必思考话语背后的深意,不必担心触及敏感话题,只需感受这份纯粹的、热气腾腾的市井温情。
阳光透过糊着油污的玻璃窗,照在斑驳的木头桌面上,映出点点光斑。
碗里的热气氤氲上升,模糊了彼此的眉眼。
窗外,是寻常百姓为生活奔忙的早晨;窗内,是简单食物带来的满足与安宁。
吃完早餐,王曼丽抢着付了钱,不过十几块钱。
她抹了抹嘴,心满意足地说:“怎么样?没骗你吧?比那些大酒店的早餐实在多了!”
沈屿点点头:“很好吃。谢谢。”
“客气啥!下次跑步饿了还来!”王曼丽爽朗地笑道,“走吧,回去了。你这刚搬来,要是缺什么少什么,或者想打听哪里有好玩的,尽管问我!我可是宁安‘地头蛇’!”
两人并肩走回小区后门,在岔路口分开。
王曼丽挥挥手,朝着自家那栋蓝色屋顶的别墅跑去,身影活泼得像只小鹿。
沈屿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树丛后,才转身走向自己的别墅。
清晨的阳光照在身上,带着暖意。
胃里是温暖的食物,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爽朗的笑声。
虽然只是短短一顿早餐的工夫,但他感觉胸中因昨日之事而郁结的些许沉闷,似乎被这市井的烟火气和邻居的爽朗,冲散了不少。
这个叫王曼丽的姑娘,有点意思。
他想。或许,在这宁静的山居生活里,有这样一个不拘小节、活力四射的邻居,也不是一件坏事。
至少,能让这冬日,增添几分鲜亮的色彩。他推开家门,室内温暖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