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西郊的“铁匠营”里,马老三正蹲在一堆木料中间,对着手里的图纸发呆。
图纸皱巴巴的,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可上面的线条却画得一清二楚:一架高三丈有余的庞然大物,底下是四个巨大的木轮,上面是三层平台,最顶上是个可以放倒的吊桥——放倒了就能直接搭在城墙上。
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尺寸:轮径六尺,轴长一丈二,主架用松木,承重处加铁箍,平台铺厚板,两侧装护板……
“马院正,”一个年轻工匠小心翼翼地凑过来,“这……这东西真能行吗?三丈高,都快赶上城墙了,得多重啊?”
“至少五千斤。”马老三头也不抬,“得用十六匹马拉,还得是上好的河西马。”
年轻工匠倒吸一口凉气:“那……那得多少钱?”
“钱?”马老三终于抬起头,露出一张被炉火熏得黝黑的脸,“打仗还管钱?岳将军说了,五十架,一架不能少,五月十五之前必须完工。完不成——”他指了指营门外那根旗杆,“看见没?挂在那儿的,就是咱们的下场。”
旗杆上挂的不是旗,是颗人头。
三天前,一个负责采购木材的司吏贪了银子,买回一批朽木。马老三验货时,随手抽了一根,轻轻一掰就断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提着那根朽木去找岳飞。一个时辰后,那司吏的人头就挂在了旗杆上。
从此,铁匠营里再没人敢偷懒耍滑。
“可……可时间不够啊。”年轻工匠掰着手指头算,“今天初三,离十五还有十二天。五十架,平均一天要造四架还多,咱们就两百来人……”
“不够就加人。”马老三把图纸塞给他,“去,拿着这个去找郭药师将军,就说岳将军有令,让他调五百民夫过来。要年轻力壮的,会木工活的优先。”
“是!”
年轻工匠刚要走,又被叫住。
“等等。”马老三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递过去,“这里头有点碎银子,你拿去,路过街市时买点肉。弟兄们这些天没日没夜地干,肚子里得有点油水。”
“院正,这……这是您的私房钱吧?”
“废什么话!”马老三一瞪眼,“让你去就去!”
年轻工匠不敢再说什么,揣着布袋跑了。
马老三重新蹲下,盯着那堆木料出神。
他今年四十三岁,原是江宁府的一个木匠,专做家具。三年前金兵南下,他一家老小全死在战乱里,只剩下他一个。后来听说方腊在杭州起兵,他就投了军,被分到天机院——因为他会画图,懂力学。
这三年,他造过投石机,造过弩车,造过可以浮在水上的“鸳鸯阵”,可还从没造过这么大的家伙。
云梯车。
这个名字是岳飞起的。岳将军说,这东西攻城时,士兵不用爬城墙,直接从车上冲过去,就像……就像登云梯一样。
“登云梯……”马老三喃喃自语,“但愿真能登上去。”
正想着,营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他起身看去,只见一队骑兵疾驰而来,为首那人一身白袍银甲,正是杨再兴。
“马院正!”杨再兴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过来,“东西造得怎么样了?”
“杨将军。”马老三拱手,“正在赶工,已成了三架雏形,在那边。”
他领着杨再兴走到营区西侧。那里并排立着三架巨大的木架,已经初具规模。十几个工匠正围着它们忙活,锯木头的,钉钉子的,上铁箍的,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杨再兴仰头看着这三架庞然大物,眼睛发亮。
“好!好家伙!”他拍了拍其中一架的主柱,“这玩意儿推到城墙下,金狗还不得吓尿裤子?”
“将军莫急,”马老三苦笑,“架子是搭起来了,可还缺最关键的东西。”
“什么东西?”
“轮子。”马老三指着底下的四个木圈,“您看,这轮子得承受五千斤的重量,还得在坑洼不平的地上走。寻常的木轮不行,走不了几步就得散架。得用铁轮,还得是实心的。”
杨再兴皱眉:“铁轮?那得多重?”
“一个轮子至少三百斤,四个就是一千二百斤。加上车体本身,总重超过六千斤。”马老三叹气,“十六匹马都拉得吃力。更麻烦的是,铁轮笨重,转向不灵活。真要推到城下,得走直线,不能拐弯。”
“不能拐弯?”杨再兴一愣,“那要是路上有沟、有坑怎么办?”
“填平。”马老三言简意赅,“所以得先修路。从咱们阵前到燕京城下,三里多地,得修出一条能走这玩意儿的道来。”
杨再兴沉默了。
他围着云梯车转了两圈,忽然问:“这东西……真能行?”
“理论上能行。”马老三说,“可战场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万一金狗用火箭射,这东西是木头的,一点就着。万一城墙上扔滚木礌石,这么高的目标,一砸一个准。万一……”
“没有万一。”杨再兴打断他,“岳将军既然让造,就一定能用。你只管造,怎么用是我们的事。”
说完,他翻身上马,刚要离开,又勒住缰绳。
“对了,岳将军让我带句话:造这东西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少死人。爬城墙,十个里得死三四个。用这个,也许能少死一半。”他顿了顿,“马院正,你是在救人命,不是在造杀器。记住了。”
马蹄声远去。
马老三站在原地,愣了半晌。
救人命……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这双手,这三年造了多少杀人的东西?投石机砸碎过多少城墙?弩车射穿过多少胸膛?
可现在,有人说,他是在救人命。
“院正!”一个工匠跑过来,满头大汗,“铁轮铸好了,您去看看?”
马老三回过神来:“走。”
铁匠营东侧,是专门铸造铁器的工棚。八个大火炉日夜不熄,几十个铁匠赤着上身,挥汗如雨。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呼呼的风箱声,还有铁水浇铸时的滋滋声,混在一起,震得人耳膜发麻。
正中空地上,四个巨大的铁轮并排躺着。每个都有半人高,黑沉沉,厚实实,看着就结实。
马老三走过去,蹲下身,用手指敲了敲。
铛铛铛——声音沉闷,是好铁。
“多重?”他问。
“三百二十斤一个。”负责铸造的老铁匠抹了把汗,“按您说的,加了半成锡,更硬,更韧。就是……就是太费铁了。这四个轮子,用掉了咱们三成的存铁。”
“铁还能再找,人命找不回来。”马老三站起身,“装上试试。”
几十个工匠一拥而上,用粗麻绳、撬棍、滚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四个铁轮装到一架云梯车的底架上。
装好后,马老三让人牵来十六匹战马——都是军中最好的河西马,膘肥体壮。套上绳索,一声吆喝,十六匹马同时发力。
沉重的云梯车缓缓动了起来。
虽然慢,虽然吃力,可确实在动。
“成了!”工匠们欢呼起来。
马老三却没有笑。他盯着车轮碾过的地方——夯实的土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车辙。这要是在野地里走,得陷进去多深?
“还得加固路面。”他喃喃自语。
“院正,”一个年轻工匠凑过来,“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咱们造这东西,金狗会不会也有准备?我听说……听说燕京城里有种叫‘夜叉擂’的东西,专门对付攻城器械的。”
马老三心里一沉。
夜叉擂他听说过。那是一种守城器械,用粗大的原木做成滚轮,上面钉满铁钉,从城墙上推下来,专门砸云梯、冲车这类大家伙。要是砸中了,别说木头,就是铁打的也得散架。
“知道那玩意儿长什么样吗?”他问。
“没见过,但听逃出来的百姓说,有一人多高,上面全是钉子,滚起来地动山摇的。”
马老三沉思片刻,忽然眼睛一亮。
“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
“在云梯车顶上,加个棚子。”马老三比划着,“用厚木板搭成斜坡,外面包铁皮。夜叉擂滚下来,撞在斜坡上,就会被弹开——至少不会直接砸在车上。”
年轻工匠愣了愣:“可……可那得多重?”
“重就重,总比被砸烂强。”马老三说干就干,拿起炭笔就在图纸上改起来。
这一改,又多了许多活计。
工匠们叫苦不迭,可没人敢说不干——旗杆上那颗人头还挂着呢。
就这样日夜赶工,到了五月初十,第一架完整的云梯车终于造好了。
马老三围着它转了三圈,检查每一处接缝,每一颗钉子,每一道铁箍。确认无误后,他深吸一口气。
“试试。”
这次不是用马拉,是用人推——两百个工匠,喊着号子,一点点把这座庞然大物推出铁匠营,推到外面的空地上。
阳光照在云梯车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三丈高,什么概念?差不多两层楼。站在下面往上看,脖子都酸。顶上的吊桥放下来,足有两丈长,用铁链和绞盘控制,可以调整角度。
“院正,要不要上去个人试试?”有工匠问。
马老三还没说话,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来。”
众人回头,只见岳飞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背着手站在不远处。
“将军!”马老三连忙行礼。
岳飞摆摆手,走到云梯车前,仰头看了看,然后——抓住侧面的木梯,三两下就爬到了顶层平台。
底下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岳飞站在平台上,手扶栏杆,极目远眺。从这里,能看到远处的燕京城墙,能看到城墙上的金国旗,甚至能看到城头上走动的守军。
“好视野。”他说。
“将军小心,”马老三在下面喊,“那栏杆还没加固……”
话音未落,岳飞已经纵身一跃,从三丈高的平台上跳了下来!
“将军!”
众人惊呼。
可岳飞落地时,只是膝盖微曲,轻轻一滚,就卸去了下坠的力道,稳稳站起。
“结实。”他拍了拍身上的土,“就是落地时震得腿麻——攻城时,让士兵在鞋底加层棉垫。”
马老三都看傻了。
三丈高,说跳就跳,这还是人吗?
“五十架,什么时候能完工?”岳飞问。
“最晚……最晚十四日。”马老三擦了擦汗,“就是路还没修好。从阵前到城下,三里多地,有沟有坎,得填平夯实。这活儿……这活儿得征民夫,至少一千人,干三天。”
“我给你两千人,干两天。”岳飞说,“五月十六,我要看到五十架云梯车推到燕京城下。”
“是!”
岳飞又看了看那架云梯车,忽然问:“这东西,有名字吗?”
“还没,岳将军您起一个?”
岳飞想了想,说:“叫‘破城车’吧。破旧立新,破的不仅是城墙,也是旧世道。”
说完,他翻身上马,走了。
马老三站在原地,回味着这句话。
破旧立新……
是啊,这三年,他亲眼看着大炎从无到有,看着那些腐朽的、肮脏的、吃人的东西被一点点打破,看着新的规矩、新的法度、新的世道一点点建立。
也许,这架云梯车破开的,不只是一座城的城墙。
是整整一个时代。
“院正,”年轻工匠凑过来,“还看吗?”
马老三回过神,摇了摇头。
“不看了,干活。五月十六之前,五十架,一架不能少。”
他转身走回铁匠营,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营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又响了起来,一声接一声,像心跳,像战鼓,敲打着这个五月的黄昏。
远处,燕京城静静地矗立着,沉默地等待着。
等待着那五十架庞然大物,等待着那场注定要来的风暴。
而风暴的中心,那个叫岳飞的男人,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只等一声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