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三,谷雨。
燕京城头,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站在箭楼里,看着城外烟尘滚滚。那不是春风扬起的尘土,是马蹄踏出的狼烟——三路大军,像三条黑色的巨蟒,正从南、东、西三个方向缓缓绞来。
“陛下,”丞相完颜希尹站在他身后,声音干涩,“岳飞本部已到涿州,距城八十里;韩世忠军抵通州,距城六十里;东路的杨再兴也过了蓟州,正在往顺义推进……”
“朕知道。”完颜吴乞买打断他,语气平静得可怕,“朕还没瞎。”
完颜希尹不敢说话了。
这位大金皇帝今年五十二岁,在位七年。七年前,他从兄长完颜阿骨打手中接过皇位时,大金还是辽东一隅的小国。七年里,他灭辽,破宋,饮马长江,把女真的铁蹄印遍了半个中原。
可如今,他却被困在了燕京——这座从辽人手里夺来的都城。
“城中还有多少兵马?”他问。
“禁军三万,各府亲兵两万,加上城防军、义勇,总计……总计不到八万。”完颜希尹咽了口唾沫,“粮草倒是充足,够吃半年。”
“半年……”完颜吴乞买笑了,笑声里全是嘲讽,“半年之后呢?等死?”
他转过身,盯着丞相:“你以为岳飞会在城外等上半年?他等得起吗?他的皇帝等得起吗?”
一连串反问,让完颜希尹无言以对。
是啊,岳飞怎么可能等?
此人从黄河冰上过来,一路破城斩将,势如破竹。打邺城用了半个月,破真定只用了三天。如今兵临燕京城下,他会等?
“陛下,”完颜希尹咬了咬牙,“要不……咱们撤吧?回辽东,回咱们的老家。燕京再好,毕竟是汉人的地方,守不住的。”
“撤?”完颜吴乞买眯起眼睛,“往哪撤?南路被岳飞堵死了,东路是海,西路是山——只有北路,过居庸关,出古北口,走热河回辽东。”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沿着那条路线滑动:“可这条路,韩世忠会放过吗?”
完颜希尹哑口无言。
韩世忠。
这个名字如今在大金朝堂上,比岳飞更让人恨之入骨。因为他是降将,是叛徒。一个叛徒,往往会比敌人更狠——因为他要用敌人的血,来洗刷自己的耻辱。
“传旨,”完颜吴乞买忽然说,“命完颜宗弼即刻率军回援燕京。告诉他,朕在城里等他。”
“可……可四太子被韩世忠困在邯山,怕是……”
“那他就死在邯山!”完颜吴乞买猛地一掌拍在地图上,“朕养他这么多年,不是让他当缩头乌龟的!告诉他,燕京若失,大金就亡了!他完颜宗弼就是千古罪人!”
完颜希尹吓得一哆嗦,连滚爬爬地出去传旨了。
箭楼里只剩完颜吴乞买一人。
他走到窗前,望着城外越来越近的烟尘,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件事。
那时他还是个王子,跟着兄长阿骨打进燕京——那时候还叫幽州。辽国皇帝耶律延禧弃城而逃,他们兵不血刃就拿下了这座千年古都。进城那天,他站在现在的这个位置,看着满城惶惶的汉人,心中充满了征服者的豪情。
兄长对他说:“吴乞买,你看,这就是中原。多好的地方,多富庶的江山。从今往后,它就是咱们女真人的了。”
他信了。
他真的以为,女真人能永远占着这片土地。
可这才几年?
二十三年。
仅仅二十三年,他们就要被人从这座城里赶出去了。
“汉人……”完颜吴乞买喃喃自语,“你们还真是……打不死啊。”
同一时间,涿州城外。
岳飞站在一处高坡上,用千里镜观察着燕京城的轮廓。四月的阳光已经很暖了,晒得人懒洋洋的,可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不是因为怕。
是因为责任太重了。
燕京,幽云十六州的首府,中原王朝丢失了两百年的故土。如今,他要把它拿回来——不是为宋,是为大炎,为一个全新的朝代。
“将军,”张宪快步走来,“探马回报,金人在城东、城西各挖了三道壕沟,引潮白河、永定河之水灌入,形成护城河。城墙上新添了二十座箭楼,每座箭楼配三门床弩,射程可达三百步。”
“还有呢?”
“城中有内应传出消息,说金帝有意北逃。他让完颜宗弼回援,可能是障眼法——实际上想趁乱从北门走,出居庸关回辽东。”
岳飞放下千里镜。
“韩将军到哪了?”
“昨晚已过密云,正在往古北口急行军。按这个速度,最多三天就能封锁居庸关北口。”
“三天……”岳飞沉吟,“够完颜吴乞买跑出去了。”
他想了想,说:“传令杨再兴,让他放缓东路的攻势。做出咱们主攻南门、东门,放松北路的假象。告诉韩将军,不必急着封关——放个小口子,等鱼儿钻进去,再收网。”
“得令!”
张宪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还有,”岳飞补了一句,“通知郭药师,让他率真定军从西路逼近,但不要真打,做出牵制的样子就行。”
“郭药师?”张宪一愣,“将军,此人反复无常,让他独领一路,万一……”
“用人不疑。”岳飞打断他,“他既然杀了蒲察献城,就没有回头路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张宪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抱拳领命。
待他走后,岳飞重新举起千里镜。
镜头里,燕京城墙上的金国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城头上,士兵们像蚂蚁一样忙碌着,搬运滚木礌石,加固工事。
他能想象到城里的景象——恐惧,绝望,还有最后一丝不甘。
“完颜吴乞买,”他低声自语,“这一仗,该结束了。”
四月十五,月圆之夜。
燕京北门悄悄打开一条缝。
没有火把,没有声响,只有一队队黑影悄无声息地溜出城门。他们不走官道,专挑偏僻小路,马蹄包了麻布,马嘴套了皮套,连咳嗽都要捂住嘴。
队伍中间,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里,完颜吴乞买闭目养神。
他最终还是决定逃。
不是怕死——活了五十二年,当了七年皇帝,什么没见过?他只是不想死在这里,死在汉人的城下。他要回辽东,回白山黑水之间。就算死,也要死在故乡。
“陛下,”车外传来完颜希尹的声音,“前面就到居庸关了。守关的是咱们的人,已经打点好了,开关放行。”
“嗯。”完颜吴乞买应了一声,没睁眼。
马车继续前行。
山路崎岖,颠簸得厉害。他能听见车轮碾碎石子的声音,能听见马匹粗重的喘息,还能听见……隐隐约约的、奇怪的声响。
像是什么东西在摩擦。
他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去。
月色很好,把山路照得一片银白。两侧山崖陡峭,怪石嶙峋。队伍拉得很长,前后望不到头。
“希尹,”他忽然说,“让队伍走快些。这地方……不对劲。”
“是。”
命令传下去,队伍加快了速度。
可刚过一处隘口,前方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有埋伏!”
完颜希尹的嘶吼划破夜空。
话音未落,两侧山崖上突然亮起无数火把!火光中,箭矢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射得队伍人仰马翻。山路狭窄,避无可避,转眼间就倒下了一大片。
“保护陛下!”
亲卫们围住马车,用盾牌组成一道屏障。可箭太多了,盾牌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很快就扎满了箭矢。
完颜吴乞买拔出佩刀,正要下车,车帘忽然被掀开。
一个中年将领站在车外,手里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正是居庸关守将的脑袋。
火光映着他的脸,完颜吴乞买一眼就认出来了。
韩世忠。
“完颜陛下,”韩世忠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这么晚了,要去哪啊?”
完颜吴乞买盯着他,良久,忽然笑了:“韩良臣,好久不见。”
确实好久不见。
上一次见面,还是三年前在汴梁。那时韩世忠还是宋将,奉命守城;他是攻城的主帅。谁能想到,三年后,两人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重逢。
“陛下记性真好。”韩世忠把那人头扔在地上,拍了拍手,“既然记得末将,那也该知道末将的脾气——我韩某人打仗,不喜欢留后路。”
他一挥手,更多的士兵从山崖上冲下来,把残余的金兵团团围住。
完颜希尹还想组织抵抗,可刚一拔刀,就被一箭射穿了咽喉,瞪着眼睛倒了下去。
完颜吴乞买看着跟随自己几十年的老臣死在面前,眼皮都没眨一下。
他慢慢下车,站直了身子。
周围都是炎军士兵,刀枪林立,杀气腾腾。可这位金国皇帝却像没看见一样,整了整衣冠,然后看向韩世忠。
“带朕去见岳飞。”
韩世忠愣了愣:“陛下这是……”
“投降。”完颜吴乞买平静地说,“朕可以死,但不能死在这种地方,不能死在无名小卒手里。要死,也得死在岳飞面前——好歹是败给了名将,不算太丢人。”
这话说得坦荡,连周围的士兵都愣了一下。
韩世忠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点了点头。
“好,我带你去见岳将军。”
四月十六,清晨。
岳飞在中军大帐见到了完颜吴乞买。
这位金国皇帝被卸了甲,去了冠,只穿着一身普通的锦袍,可气度不减。他走进大帐,环视一周,最后目光落在岳飞身上。
“你就是岳飞?”
“正是。”岳飞起身,拱手,“见过金主。”
“不必多礼。”完颜吴乞买摆摆手,“败军之将,不敢当礼。”他顿了顿,“朕只问你一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置朕?”
岳飞没立刻回答。
帐中诸将都盯着他,等着他的决定。按常理,敌国皇帝被俘,要么杀,要么囚,要么献俘阙下。可完颜吴乞买不是一般人——他毕竟是金国开国皇帝的弟弟,在位七年,在女真人中威望极高。
杀了,女真人必会死战到底。
放了,后患无穷。
囚禁……又该怎么囚?
良久,岳飞开口:“陛下可愿降?”
“降?”完颜吴乞买笑了,“朕若降,你能信?朕的族人能信?就算你今天不杀朕,明天呢?后天呢?”
他走到案前,自顾自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咂咂嘴:“南方的茶,到底不如我们辽东的参茶够劲。”
放下茶杯,他看着岳飞:“直说吧,朕不降。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求你一件事——”
“陛下请讲。”
“朕死后,把朕的尸骨送回辽东,葬在白山脚下。至于城里的族人……”完颜吴乞买深吸一口气,“他们都是奉朕之命行事,罪在朕一人。求你……饶他们性命。”
帐中一片寂静。
诸将面面相觑,谁都没想到,这位以残暴着称的金国皇帝,临死前会说这样的话。
岳飞沉默了很久。
“我可以答应你。”他最终说,“但有个条件。”
“说。”
“陛下需下一道诏书,命燕京城内所有金军放下武器,开城投降。同时,传诏辽东各地,承认大炎对幽云十六州的主权。”岳飞盯着他,“只要陛下做到这两点,我保证:一,不杀陛下;二,送陛下回辽东,颐养天年;三,善待城中所有女真人,愿留的留下,愿走的发给路费,送回故里。”
完颜吴乞买愣住了。
他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
“你……你真敢放朕回辽东?”他难以置信,“就不怕朕东山再起?”
“怕。”岳飞实话实说,“但我更怕杀了陛下,会让女真人恨汉人入骨,让这场战争永无止境。”他顿了顿,“陛下,仗打了太久了。辽人打宋人,金人打辽人,宋人打金人……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该结束了。”
完颜吴乞买呆呆地看着他,许久,忽然仰天长笑。
笑声苍凉,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好!好一个岳飞!好一个大炎!”他擦了擦眼角,“朕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他走到案前,铺开纸,提笔。
笔走龙蛇,很快写就两份诏书。一份是命燕京守军投降的,一份是承认大炎主权的。
写完,他盖上玉玺,递给岳飞。
“拿去吧。”他说,“从今日起,燕京……是你们的了。”
岳飞接过诏书,郑重一礼。
“谢陛下。”
当日午时,燕京城门大开。
守军放下武器,排队出城投降。百姓们涌上街头,看着这一幕,有人哭,有人笑,更多的人只是呆呆地看着,像在做梦。
岳飞率军入城时,阳光正好。
他走在御街上,看着两侧熟悉的建筑——这里曾是辽国的南京,也曾是金国的中都,如今,终于又要回到汉人手中了。
只是,这一次的主人,不再是大宋。
是大炎。
韩世忠跟在他身边,忽然说:“将军,真放完颜吴乞买走?”
“放。”岳飞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可……”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岳飞打断他,“但有些事,不能只看眼前。杀了完颜吴乞买容易,可然后呢?女真人会拼死抵抗,辽东会永无宁日。”他顿了顿,“放他回去,至少能给女真人一个台阶下。让他们知道,汉人不是要灭他们的族,只是要拿回自己的土地。”
韩世忠沉默良久,最终叹了口气:“将军想得深远,末将不及。”
两人继续前行。
前方,燕京宫的宫门已经打开。
这座见证了辽、金两代兴衰的宫殿,如今迎来了新的主人。
岳飞站在宫门前,仰头看着那块鎏金的匾额。
阳光洒在上面,金光灿灿。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师父周侗教他读书时,念过的一句诗: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如今,关回来了。
人也该回来了。
只是那些死在关外的人,永远回不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宫门。
身后,炎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在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也像在迎接一个新时代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