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诡异的敲击声再也没有响起。仿佛刚才只是浓雾开的一个恶意的玩笑。但陈萱和阿穆紧绷的神经却不敢有丝毫松懈。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费力。
阿穆靠着墙壁,脸色在昏暗中苍白如纸,额头上密布着细密的冷汗,那是强忍伤痛和保持清醒的代价。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外那片被雾气彻底吞没的黑暗,耳朵微微颤动,如同机警的老狼。
陈萱依旧半跪在门边,猎枪枪口随着她目光的移动,缓慢而稳定地扫过门外有限的视野范围。她的手指已经因为长时间保持预备姿势而僵硬,但扣在扳机上的指尖依旧稳定。胃里空得发慌,饥饿感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的内脏,但此刻,更强烈的是一种冰冷的、属于猎手的专注。
时间在死寂中又爬行了一刻钟。
突然,阿穆的耳朵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他猛地抬起手,示意陈萱噤声,浑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看向雾气的深处,更偏向左前方工具棚的方向。
陈萱立刻会意,枪口悄无声息地转向那个方向。
起初,什么也没有。只有雾气缓缓翻滚。
然后,极其轻微的、靴子踩在湿滑落叶和腐木上的声音,从那个方向传来。不止一双!至少两到三个人,正在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向他们所在的木屋靠近!
不是菌傀那种拖沓踉跄的步伐,也不是野兽的四肢着地。是人的脚步,刻意放轻,带着训练有素的谨慎和……杀意。
“蝰蛇”的人!
陈萱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们果然找来了!是因为昨晚祭骨洞的崩塌和动静?还是循着他们一路逃亡的痕迹?
阿穆也做出了同样的判断。他挣扎着,用尽力气,将老耿头木箱里找到的那把多功能小刀拔出鞘,反握在手中。动作牵动了伤口,他闷哼一声,额角的冷汗更多了。
脚步声在木屋外十几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浓雾很好地掩护了他们,也遮挡了屋内的情形。但陈萱能感觉到,有几道目光,正穿透雾气,如同冰冷的探针,在这几间破屋子上来回扫视。
一片寂静。只有雾气流动的咝咝声。
对方在观察,在判断。
陈萱屏住呼吸,将脸颊轻轻贴在冰冷的枪托上,右眼透过简陋的照门(几乎就是个凹槽),死死瞄向脚步声停下的方向。视野模糊,只有灰白一片。她不知道对方的具体位置,人数,装备。她只有一次机会,这杆老猎枪射程有限,装弹缓慢,一旦开火暴露位置,后果不堪设想。
阿穆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对陈萱摇了摇头,又用口型无声地说:“……等。”
他在赌。赌对方不确定屋里是否有人,赌对方不敢轻易冒险进入这片明显发生过诡异事件的废弃场,尤其是在这种浓雾天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被拉长到极致。陈萱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能感觉到汗水沿着脊椎往下淌的冰冷轨迹。握着枪托的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湿。
屋外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向后退去的声音。很慢,很轻,但确实是远离。
走了?
陈萱不敢放松,依旧保持着瞄准的姿势。阿穆也侧耳倾听着。
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雾气深处。
又过了足足五六分钟,外面再没有任何动静。
陈萱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感觉肺叶都有些刺痛。她看向阿穆。
阿穆也松懈下来,背靠着墙壁,大口喘息,脸上的疲惫之色更浓,但眼神里却有一丝庆幸。“……他们……不确定。雾大……怕了。”
陈萱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一旦雾散,或者对方有更先进的侦查设备,他们迟早会暴露。这里不能再待了。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陈萱低声道,语气坚决。
阿穆点了点头,没有反对。他尝试动了一下,立刻疼得龇牙咧嘴。“……给我……一点时间。那‘清毒’的药粉……再给我用一点。”
陈萱立刻从鹿皮药包里拿出药粉,重新为阿穆处理伤口。这一次,她下手更快,也更稳。敷好药,重新包扎,她将剩下的药粉和小刀塞进阿穆手里。
“你能走吗?”她问。
阿穆咬了咬牙,用手撑着墙壁,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他的双腿在打颤,额头上青筋凸起,但最终还是站稳了。“……能。”
陈萱迅速收拾东西。猎枪背在身后,子弹盒塞进怀里,匕首插在腰间最顺手的位置。她又从老耿头的木箱里翻出那块黑乎乎的油膏和火柴,塞进口袋。最后,她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水壶,犹豫了一下,还是带上了。
她架起阿穆,两人如同连体婴般,踉跄着挪到门边。陈萱先探头出去,仔细观察。雾气似乎比刚才淡了一点点,能勉强看到二三十米外的景象。伐木场依旧死寂,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走。”她低声道,搀扶着阿穆,迈出了这间庇护了他们不到一天的破木屋。
他们没有走向来路,也没有走向阿穆之前说的“鹰愁涧”方向——那太远,阿穆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到达。陈萱选择了伐木场的侧后方,那里林木更加茂密,地势向下,或许能更快找到溪流,也能更好地隐蔽行踪。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阿穆几乎将全部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她的左肩早已痛到麻木,只能靠右肩和腰腹的力量硬扛。脚下的腐殖层湿滑泥泞,深一脚浅一脚。浓雾像潮湿的纱布,缠绕着他们,遮挡视线,也吸纳着他们粗重的喘息和脚步的声响。
走了不到百米,陈萱已经气喘如牛,眼前阵阵发黑。阿穆的情况更糟,他完全是在凭借意志力挪动脚步,脸色灰败,嘴唇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
必须找个地方歇一下,哪怕几分钟。
陈萱看到前方有一片乱石堆,几块巨大的岩石交叠在一起,形成一个勉强可以容身的狭窄石缝。她拖着阿穆,挪到石缝前,小心地将他先塞了进去,自己才挤进去。
石缝里阴暗潮湿,弥漫着苔藓和泥土的气息,但至少隐蔽,能暂时避开雾中的视线。
两人靠在冰冷的岩石上,剧烈地喘息着,如同两条离水的鱼。
陈萱拿出水壶,晃了晃,空的。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像有火在烧。
阿穆闭着眼睛,胸膛剧烈起伏,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睁开眼,看着陈萱,嘶哑地问:“……女娃子……你……怕吗?”
陈萱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怕。”她老实说,“但怕没用。”
阿穆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只发出一声抽气。“……像我……山里的婆娘。”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老耿头的药……和我以前用的……不一样。里面……加了东西。”
陈萱心中一紧:“加了什么?有问题吗?”
“……是‘定魂草’的根须……磨的粉。”阿穆缓缓道,眼神有些悠远,“这东西……少见。长在背阴的悬崖上,老萨满说……能暂时压住‘山鬼’的低语,让人……脑子清醒点。但用多了……伤神。”
他看向陈萱:“老耿头……恐怕最后……不只是身上伤了。”
陈萱明白了。老耿头在生命的最后,恐怕也饱受菌类精神侵蚀的折磨,才用上了这种猛药。而阿穆现在用了这药,固然能暂时压制伤势和可能的精神影响,但代价……
“别管那些。”阿穆似乎看出了她的担忧,打断道,“先顾眼前。这雾……一时半会儿散不了。我们……沿着这条沟往下走。下面……应该有条小河。顺着河……能绕到鹰愁涧的后面……路难走,但更隐蔽。”
陈萱点了点头,将阿穆的描述记在心里。她没有问如果找不到河怎么办,如果路上遇到“蝰蛇”或者菌傀怎么办。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休息了大约十分钟,阿穆的状态似乎恢复了一点点。陈萱架起他,再次踏入浓雾之中。
这一次,他们走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小心。陈萱的耳朵捕捉着林间所有的声音,眼睛努力穿透雾障,辨识着方向和可能的风险。猎枪被她斜挎在身前,随时可以端起射击。
雾,依旧浓得化不开,像一张巨大的、灰白色的裹尸布,覆盖着这片危机四伏的山林,也覆盖着他们渺茫而坚定的求生之路。
而那片被掩埋的黑水潭,那把沉入深渊的钥匙,以及生死未卜的林海,都暂时被这浓雾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却又如同沉重的梦魇,紧紧跟随着陈萱每一步逃亡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