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同乳白色的潮水,缓慢地吞没了朽木场的残骸。歪斜的木屋、腐烂的原木堆、锈蚀的机器骨架,都在雾中变得模糊、扭曲,如同沉入水底的噩梦碎片。寂静被放大,连风声穿过木板缝隙的呜咽都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遥远。
陈萱背靠着冰冷的石墙,坐在木屋唯一还算完整的门框内侧。老猎枪横放在她并拢的膝盖上,枪管冰凉,木制枪托因为年深日久而泛着油润的黑光。她的手指虚搭在扳机护圈外,指节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发白。
眼睛很酸,很涩,像揉了沙子。但她不敢闭眼太久,每一次眨眼都如同一次奢侈的冒险,必须飞快地完成,然后立刻重新瞪大,扫视着门外那片被浓雾统治的、能见度不足十米的灰白世界。
耳朵竖着,捕捉着雾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枯枝被踩断的脆响?衣物摩擦灌木的窸窣?还是……那种令人牙酸的、菌丝蠕动般的湿滑声音?
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处不在的、沉闷的寂静,和雾气本身流动时带起的、极其细微的咝咝声。
这种绝对的安静,反而比枪声和嘶吼更折磨神经。
阿穆躺在屋角那堆相对干燥的枯草上,盖着陈萱从老耿头木箱里翻出的、散发着浓重霉味的旧毯子。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呼吸沉重但比之前平稳。老耿头的药似乎真的起了作用,高热退了,伤口也没有进一步恶化的迹象。偶尔,他会因为疼痛或梦魇发出一两声模糊的呻吟,身体微微抽动。
每当这时,陈萱就会立刻绷紧身体,枪口下意识地对准门口,直到确认那声音只来源于阿穆,才缓缓吐出一口憋在胸腔里的浊气,手指微微放松。
时间在高度警惕和死寂中缓慢爬行。胃里空得发慌,一阵阵紧缩的疼痛提醒着她已经太久没有进食。水壶里最后一点浑浊的蓄水池水,她只敢小口地抿,大部分都留给了需要退烧和补充水分的阿穆。嘴唇干裂起皮,喉咙里像是堵了一把粗糙的沙子。
她摸出怀里最后半块压缩饼干,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块,放进嘴里,用唾液慢慢含化。那点微不足道的粮食粉末和油脂,带来的饱腹感转瞬即逝,反而更勾起了胃里更强烈的饥饿。
必须想办法找点吃的。不能只靠这点存货。
这个念头在她脑子里盘旋,但她不敢离开这间屋子半步。阿穆毫无自卫能力,猎枪是她唯一的倚仗。离开,意味着将阿穆暴露在未知的危险中,也意味着她自己可能迷失在浓雾和危机四伏的废弃场里。
她只能等。等雾散,等阿穆恢复一些气力,或者……等危险自己找上门来。
等待是最煎熬的酷刑。尤其是当你不知道等待的是什么的时候。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片被彻底掩埋的禁地,飘向墨绿色的、深不见底的黑水潭。林海沉下去时的画面,如同烙印,一次次在眼前闪回。那左银右灰的异色双瞳,那非人非鬼的眼神……
他现在怎么样了?钥匙的银光是否还在保护他?还是已经熄灭,任由菌类的灰白将他彻底吞噬?“邪入心脉”……老耿头方子上那被污损的“唯……”之后,到底是什么?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只会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窒息般的钝痛。
她用力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现实。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现在要做的,是活下去,守住这里,守住阿穆。
她将耳朵贴在冰冷的木墙上,试图听清更远处的声音。雾似乎淡了一些,能勉强看到更远一点的地方——那堆腐烂的原木,那辆锈蚀的拖拉机骨架。
就在她的目光扫过原木堆时,似乎……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雾气灰白的反光?就在原木堆的阴影里,一闪即逝。
是金属?还是……
陈萱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她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住那个方向,手指悄然搭上了冰冷的扳机。
没有动静。那点反光没有再出现。仿佛只是雾气流动造成的错觉。
但她不敢放松。猎人的直觉告诉她,那不对劲。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点疑似反光的位置再无异状。然而,另一种细微的声音,却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
“哒……哒……哒……”
很轻,很有节奏,像是……硬物轻轻敲击木头的声音。从伐木场的另一端,雾气更深处传来。
不是自然的声音。绝对不是!
陈萱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她缓缓地、无声地将猎枪枪口对准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另一只手轻轻推了推身旁的阿穆。
阿穆在昏睡中蹙了蹙眉,没有醒来。
敲击声停了。
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充满压迫感。
陈萱保持着瞄准的姿势,一动不动。冷汗从她的额角渗出,顺着太阳穴滑落,痒丝丝的,但她不敢去擦。眼睛因为长时间瞪大而干涩疼痛,但她强迫自己连眨眼都放到最慢。
是什么?幸存的“蝰蛇”队员在探索?还是……被菌类侵蚀的“东西”,在雾中游荡?
或者……是这朽木场本身,那些死在此地的亡魂,在敲打着他们生前的工具?
这个荒诞的念头让她脊背发凉。
就在这时,阿穆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压抑的呻吟,身体猛地抽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起初是涣散的,随即迅速聚焦,落在陈萱紧绷的背影和指向门外的枪口上。
“……有东西?”他的声音依旧嘶哑,但压得极低,带着刚清醒过来的警觉。
陈萱没有回头,只是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用气音说:“有声音……敲木头的声音。还有……那边原木堆,好像有反光。”
阿穆挣扎着想坐起来,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更加苍白。但他还是强忍着,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浑浊的眼睛锐利地扫向门外浓雾。
他侧耳倾听。
雾中只有风声。
他眯起眼,看向陈萱所指的原木堆方向,看了很久。
“……是铁皮。”他突然低声说,语气肯定,“锈了的铁皮罐头盒……被风吹动了。”
陈萱一愣。铁皮罐头盒?
“那敲击声呢?”她追问。
阿穆又听了一会儿,眉头紧锁。“……停了。”他缓缓道,眼神却更加凝重,“不像风……也不像野兽……”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可能是人。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聆听着。猎枪的枪口,始终没有放下。
浓雾缓缓流动,如同活物。朽木场依旧死寂,但那死寂中,仿佛正酝酿着某种看不见的、令人窒息的危险。
陈萱和阿穆,像两个被困在孤岛上的守夜人,守着这间摇摇欲坠的木屋,守着彼此残存的生机,也守着深埋心底、不敢言说的悬念与恐惧。
夜,还很长。雾,似乎也没有散去的迹象。
而未知的敲击声,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会再次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