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是没有光的那种黑,而是感知被彻底剥夺、连“黑暗”这个概念都失去意义的虚无。时间停滞,空间消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沉重感,从四面八方挤压着每一寸意识,仿佛被浇筑在了万古寒冰的最深处。
林海感觉自己正在消散。不是死亡,而是更彻底的——存在本身被这片墨绿色的、充斥着菌类活性能量的潭水稀释、分解、同化。左臂早已不是疼痛,而是一种麻木的、被根系牢牢抓住的归属感,仿佛那条手臂本就属于这潭水,属于水下那搏动着的巨大“蜂巢”。钥匙紧贴胸口,散发着微弱的、断断续续的银光,像风中残烛,顽强地维系着他意识核心最后一点没有被灰白光芒吞噬的角落,却也带来另一种冰冷的、仿佛要将他灵魂冻结的隔离感。
他悬浮在光与暗、侵蚀与守护、疯狂与冰冷的夹缝中,如同一个被遗忘的祭品。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菌类能量流动的扰动,穿透了厚重的黑暗和银光的屏障,触及了他即将涣散的意识。
那是一种……拖拽感。来自上方。不是菌索那种贪婪的缠绕,也不是钥匙光芒那种被动的牵引。是一种笨拙的、却带着明确目的性的力量,抓住了他的衣领,或者说,抓住了他尚未完全被菌丝覆盖的右肩。
然后,是向上的移动。缓慢,艰难,对抗着潭水的粘稠和下方“蜂巢”那不甘的、微弱的吸力。
光线逐渐变化。绝对的墨绿褪去,变成昏沉的、荡漾着菌膜荧光的暗色。水压开始减轻。最后——
“哗啦!”
破水而出的声音,沉闷而遥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传入耳中。冰冷的空气猛然灌入鼻腔和口腔,带着浓烈的甜腥和腐朽气味,却比那窒息般的潭水好上一万倍!
林海被粗暴地拖上了一处湿滑坚硬的所在,大概是潭边的岩石。他侧躺着,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尤其是左臂和胸腔,仿佛要咳出灵魂。墨绿色的、带着荧光碎屑的潭水从口鼻中涌出,流了一地。
意识如同潮水,缓慢地、伴随着刺痛回归。
他听到了粗重的喘息声,就在很近的地方。不是一个人,至少两个。还有衣物摩擦湿滑岩石的声音。
一只手,粗糙、布满硬茧,带着冰冷的湿意,用力拍打着他的脸颊。
“咳咳……醒醒!林海!能听见吗?林海!”
声音……有点耳熟。嘶哑,焦急,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
林海艰难地转动仿佛锈死的脖颈,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他努力睁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同样布满污迹和水渍、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的脸。那张脸被一道陈旧的疤痕斜斜划过左额,直到颧骨,让原本刚硬的线条显得有些狰狞。但那双眼睛……那双此刻瞪得滚圆、布满血丝却闪烁着激动光芒的眼睛……
林海的瞳孔骤然收缩,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赵……志强?”
“是我!妈的!真是你!”赵志强——这个林海以为早已死在那场生死别离、或者说“蝰蛇”枪口下的老朋友——声音哽咽了一下,随即被强行压下,转化为更急切的行动,“别说话!你小子伤得不轻!”
林海感觉到另一双手也在帮忙,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平。他勉强转动眼珠,看到旁边还有一个身影,同样穿着破烂、看起来像本地山民的中年男人,正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手里握着一把简陋的鱼叉,上面还沾着湿漉漉的菌膜。
“虎子,盯着点水里和洞口!”赵志强对那山民说道,自己则迅速检查林海的状况。当他看到林海左臂那狰狞的、焦黑与灰白荧光交织的伤口,以及胸口衣服下钥匙的轮廓时,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你碰了那东西?还带着钥匙?”赵志强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惊惧和愤怒,“老子就知道!‘蝰蛇’那帮杂碎就是为了这个!”
“你……怎么……”林海每说一个字都像吞刀片。
“我怎么在这儿?怎么没死?”赵志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命大。与“蝰蛇”那帮人周旋的时候差点死了,后来直接跳进了海里,被海浪冲到了附近。后来……遇到了虎子他们这些躲进山里的老人。”他指了指旁边的山民,“他们知道‘蝰蛇’不是好东西,知道山里出了邪门的变故,一直躲着。老子伤养好后,就带着几个敢拼的,在这附近……找机会,也给‘蝰蛇’添点堵。”
他一边说,一边从腰间一个防水的兽皮袋里掏出些东西——几株新鲜的、带着泥土的草药,还有一些黑乎乎的、像是自制膏药的东西。
“算你命不该绝。我和虎子本来是摸到这边,想看看昨晚那惊天动地的动静到底咋回事,顺便看能不能捡点‘蝰蛇’的洋落。”赵志强动作麻利地将新鲜草药塞进嘴里,快速咀嚼起来,含糊地说,“结果看到潭中心有光,还有个人影浮浮沉沉……他娘的差点以为是水鬼!虎子眼尖,说像是活人,还有把‘亮晶晶的东西’……我一看那轮廓,就想到‘蝰蛇’疯找的钥匙,再一看脸……老子魂都吓飞一半!”
他将嚼烂的草药敷在林海左臂伤口周围。草药带着辛辣的刺痛感,却奇异地中和了伤口深处那灼热的麻痒。赵志强又撕开林海胸前的衣物,露出那把古朴的钥匙。钥匙此刻黯淡无光,冰冷如常。
赵志强盯着钥匙看了几秒,眼神复杂,最终没有去碰它,只是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将林海胸口擦干,重新掩好衣服。
“虎子,来帮忙,把他抬到后面那个石隙里去,这里太扎眼!”赵志强招呼道。
那个叫虎子的山民默默上前,两人合力,将依旧虚弱无力、但意识逐渐清明的林海抬起,转移到了黑水潭侧后方一处被几块巨石遮挡、勉强能避风的狭窄石隙里。这里地势稍高,地面相对干燥,还能隐约看到下方的潭水和对面崩塌的祭骨洞入口。
将林海安置好,赵志强又拿出水壶——里面是相对干净的溪水,喂林海喝了几口。
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林海感觉自己的神智又清醒了一些。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看着眼前这个“死而复生”的老友,无数疑问涌上心头,却不知从何问起。
“陈萱呢?”他最先问出的,却是这个名字。
赵志强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没看见。就你一个漂在潭里。你们……走散了?”
林海的心一沉,闭上眼睛,点了点头。祭骨洞崩塌时的混乱,陈萱和阿穆被自己甩脱时的惊惶……他们还活着吗?逃出去了吗?
“先别想那么多。”赵志强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轻,“你小子能从那鬼潭子里出来,已经是山神爷开眼。先保住你自己的命再说。”
他顿了顿,看着林海苍白如纸的脸和那条诡异的手臂,沉声道:“你身上这‘东西’……很麻烦。虎子他们寨子里的老人说过,沾上这‘山鬼毛’,轻则烂肉,重则……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钥匙……好像能镇住它?”
林海虚弱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钥匙……也差点把我弄死。”他想起最后时刻体内两种力量的疯狂撕扯。
“反正你现在还活着。”赵志强吐了口唾沫,“我和虎子先想法子稳住你的伤。这附近不能久留,‘蝰蛇’的人肯定还会回来查看。等你稍微能动,我们得马上转移,去我们一个更隐蔽的落脚点。”
这时,一直在外面放哨的虎子猫着腰钻了进来,对赵志强快速比划了几个手势,又指了指祭骨洞方向,脸色凝重。
赵志强脸色一变:“‘蝰蛇’的搜索队,从那边过来了,人不少。我们得立刻走!”
他看向林海,眼中闪过一丝决断:“能站起来吗?哪怕就一会儿?”
林海咬紧牙关,用尚算完好的右手撑住石壁,在赵志强的搀扶下,极其艰难地、摇晃着站了起来。左臂如同不属于他,沉重、剧痛、麻木交织。但他站住了。
“好样的!”赵志强低赞一声,和虎子一左一右架住林海,“跟着我们,别出声,尽量别留下痕迹。”
三人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出石隙,没入黑水潭后方更加茂密、地势也更复杂的山林阴影之中。
林海被两人架着,脚步虚浮,每一次迈步都耗尽力气。但他能感觉到,赵志强的手臂沉稳有力,虎子的步伐轻巧熟悉地形。他们还活着,还在战斗。
而他自己,竟然也从那绝望的深渊里,被一只意想不到的手,硬生生捞了回来。
前路依旧凶险,伤势依旧致命,陈萱和阿穆依旧下落不明。
但至少,在这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诅咒之地,他不再是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