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效是在后半夜开始真正显现的。
陈萱抱着那杆老旧的猎枪,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眼皮沉得像坠了铅。屋外风声呜咽,偶尔有夜枭凄厉的啼叫划过寂静,让她本就紧绷的神经一次次惊醒。她不敢真的睡去,只是强迫自己保持一种半昏半醒的警觉状态,手指一直搭在冰凉的扳机护圈上。
阿穆的呼吸声,就在她身旁不远。那滚烫、急促、带着不祥嘶嘶声的呼吸,在某个时刻,似乎……平缓了一些。
陈萱猛地睁开眼,侧耳倾听。没错,阿穆的呼吸不再是那种烧开水般的沸腾,虽然依旧粗重,但节奏慢了下来,也稳了许多。她小心翼翼地挪过去,伸手探他的额头。
汗。一手冰凉的冷汗。
高热开始退了!
陈萱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激动,比找到猎枪和药方时更甚。她连忙摸了摸阿穆的后颈和手心,都是一片潮湿的冰凉。她立刻从鹿皮药包里找出相对干燥的布条,蘸着蓄水池里所剩无几的清水,轻轻擦拭他脸上和脖颈的汗。
阿穆在昏睡中发出模糊的呻吟,眉头痛苦地蹙起,但不再是无意识的抽搐,而更像是在挣脱某种梦魇。
“阿穆大哥?阿穆大哥?”陈萱低声唤他。
阿穆的眼皮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缓缓地、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起初,那双眼睛里只有茫然和涣散,仿佛灵魂还停留在某个遥远而恐怖的地方。过了好几秒,瞳孔才逐渐对焦,映出陈萱那张沾满污迹、写满担忧的脸。
“……女……娃子……”他开口,声音嘶哑干裂得如同两片粗糙的砂纸在摩擦,几乎难以分辨。
“我在!阿穆大哥,你感觉怎么样?”陈萱连忙将水壶凑到他嘴边,里面是她特意留下的最后一点相对干净的水。
阿穆贪婪地吞咽了几小口,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嗬嗬声。清凉的液体滋润了他几乎冒烟的喉咙,也似乎带回了一些神智。他转动眼珠,艰难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破败的环境,目光最后落在陈萱手中那杆老猎枪上,瞳孔微微收缩。
“……这是……老耿头的枪?”他认了出来,声音依旧微弱,但带着一丝肯定。
“你认识老耿头?”陈萱心中一紧。
阿穆缓缓点了点头,每一下动作似乎都牵动着背后的伤口,让他眉头锁得更紧。“……以前……这片林子最好的伐木工头……倔……不信邪。”他喘了口气,“后来……他带的队……在西边林子出了事……就他一个人……活着回来。没多久……伐木场就散了。”
果然!笔记里记载的都是真的!
“我在工具棚里找到了他的东西,还有药。”陈萱拿出那个鹿皮药包和油纸药方,“用这里的药给你敷的,好像管用了。”
阿穆的目光落在药包和药方上,尤其是看到药方上“断肠草”、“清心莲”那几个字时,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忌惮,又像是……某种深切的悲伤。
“……老耿头……后来也……”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回忆本身都是一种消耗。
“阿穆大哥,”陈萱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老耿头的方子上说,‘伤口见灰丝’,用‘断肠草’和‘清心莲’。那‘邪入心脉’……又是什么?方子后面被污了,你看得懂吗?”
阿穆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重新睁开眼,看向陈萱,目光锐利了许多,带着审视。
“……你男人……最后……是不是……眼睛变了颜色?说的话……也听不明白?”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
陈萱心脏猛地一缩,林海最后那左银右灰的异色双瞳和模糊的呓语瞬间浮现眼前。她用力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抖:“是……左眼像钥匙的光,银白色,右眼……完全是灰的,很可怕。他……他还叫我名字,但声音很奇怪……”
阿穆沉默了很久,久到陈萱以为他又昏睡过去了。破屋里只有风声和两人不均的呼吸声。
“……‘邪入心脉’……”阿穆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地底传来,“……就是‘诅咒’的根……钻进心里,钻进脑子里了。人……就不是人了。是‘山鬼’的傀儡……也是……‘山鬼’的眼睛和耳朵。”
他顿了顿,看着陈萱瞬间苍白的脸,缓缓补充道:“老耿头方子后面……我大概能猜到。他试过很多法子……最后觉得,除非……有‘圣物’的力量从里面护住心脉,或者……用比‘诅咒’更凶、更毒的东西,把钻进心脉的‘根’烧掉、化掉……但那样,人……多半也活不成了。”
烧掉?化掉?比菌类更凶更毒的东西?
陈萱感到一阵寒意。这意味着,如果林海真的“邪入心脉”,那么他要么已经彻底变成怪物,要么……就需要承受比死亡更可怕的“治疗”。
“那……钥匙呢?”陈萱想起林海沉没时钥匙散发的银光,“钥匙算是‘圣物’吗?它能护住心脉吗?”
阿穆的眼神更加复杂了。“……老萨满说,‘圣物’是镇着‘灾星’的。但‘圣物’自己……也有灵性。它选中了你男人,带他沉下去……是福是祸,真的……只有天知道。”他摇了摇头,“也许……钥匙在试着救他。也许……钥匙需要他做些什么。也许……两者都有。”
这话如同迷雾,让陈萱更加茫然无措。
阿穆似乎看出了她的绝望,喘了几口气,费力地说道:“女娃子……现在想这些……没用。你男人……在潭底。钥匙……也在潭底。那地方……现在去就是死。先顾眼前。”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陈萱连忙扶住他。坐直身体后,阿穆的脸色更加苍白,但眼神却恢复了一些山民特有的、面对生存危机时的清醒和锐利。
“这里……是朽木场。老耿头死的地方。”他环顾四周,语气肯定,“不安全。‘蝰蛇’的人知道这里。那些‘脏东西’……也可能被这里的活人气息引过来。”
“那……我们去哪儿?”陈萱问,手里紧紧握着猎枪。
阿穆的目光投向木屋破窗外,那片被晨雾笼罩的、更加深邃的山林方向。
“……老伐木场……不止这一处。”他嘶哑地说,“再往东走,翻过‘鹰愁涧’,还有一个更小的、废得更彻底的营地。是我爹那辈人搭的窝棚,知道的人很少。那里……或许能躲躲几天。”
他看向陈萱:“但我的伤……走不了远路,更过不了涧。”
陈萱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看了看阿穆苍白的脸,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猎枪,以及腰间的匕首和子弹。
“你需要多久能恢复一点力气?”她问。
“……两三天。如果药够,伤口不发起来。”阿穆估算着。
两三天。在这危机四伏的废弃伐木场里,待上两三天。
陈萱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我们就在这里待两天。我守着。”
阿穆看着她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坚定,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重新闭上了眼睛,开始积蓄那一点点可怜的生机。
陈萱将猎枪放在手边最顺手的位置,检查了一下子弹。然后,她拿起老耿头留下的那把小刀,走到门边,透过缝隙,警惕地观察着外面被晨雾笼罩的死寂营地。
风声依旧,雾气流动,偶尔有枯枝折断的轻响。
她知道,这两三天,绝不会平静。
而关于林海,关于钥匙,关于那黑水深渊之下正在发生或已经发生的一切,都成了沉在她心底最深处、不敢触碰却又时刻灼烧着她的悬念。
她只能等,只能守,只能先让自己和阿穆……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