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意刚把老妪祖孙送出门,脚还没踏回医馆门槛,袖口沾的泥灰还没掸,就听见街面一阵车轮碾地的声响由远及近。她抬眼望去,一辆黑漆马车稳稳停在门口,车帘一掀,下来个穿锦袍的中年男人,拄着一根乌木杖,步子沉得像是踩在别人家的地皮上。
他身后两个仆从抬了个红木匣子,四角包铜,看着就不轻。
云娘从药炉旁直起身,皱眉低声道:“这人谁啊?派头倒不小。”
江知意没答,目光落在那人腰间——一枚青玉扣,雕的是三叶芝草纹,纹路细密,边角磨得发亮。京城做药的都认这个标记,裴家执事,走哪儿都带着。
她心里有了数。
那人站定,眼皮都没抬,直接开口:“济世堂江大夫?我是裴氏药行总管事,姓周。”语气平得像在报账,可字字都透着居高临下,“奉主家之命,今日来谈一笔买卖。”
江知意站在廊下,没迎上去,也没请进屋,只淡淡道:“什么买卖?”
周管事抬手一挥,仆从打开匣子,厚厚一叠银票码得整整齐齐,面上那张写着“一万两”,墨迹未干。
“万两现银,买你这间医馆。”他说得干脆,“连地契带招牌,全归裴家。明日就能过户,绝不拖沓。”
街上原本还有几个等药的百姓,一听这话,纷纷停下脚步,往这边张望。有人小声嘀咕:“这么大的价钱……”
江知意却连匣子都没多看一眼,只轻轻拂了拂袖口的尘土,转身走到檐下的椅子前坐下,顺手端起茶杯吹了口热气。
“周管事大老远跑一趟,不如先喝口茶?”她语气轻松,像在招呼个熟客,“这茶是山南新采的明前,不贵,但清火。”
周管事脸色一僵,手中乌木杖顿了顿:“不必了。我家主人向来爽快,你也该识时务些。”他往前半步,声音压低,“女子开医馆,本就不合规矩。如今百姓捧你,不过是图个新鲜。若真惹了不该惹的人,别说医馆,连你这身皮都保不住。”
江知意放下茶杯,瓷底碰在案上,发出一声脆响。
她抬眼看他,唇角微扬:“所以,你们是怕我太受欢迎?”
“我是给你一条活路。”周管事冷声道,“裴家掌控京城八成药材,你这儿每日进出的当归、黄芪、茯苓,哪一味不是从我们手里过?今日我能送来银票,明日就能让整个城东断货。你救得了一个人,救得了满街人?”
江知意缓缓站起身,靛蓝衣袖掠过桌沿,将那叠银票轻轻推回匣中,盖子合上时没发出一点声音。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济世堂救的是命,不是生意。医馆——不卖。”
她顿了顿,眼神一冷。
“命,更不卖。”
周管事脸色终于变了。他盯着江知意看了几息,忽然冷笑一声:“好,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他转身登车,临上车前回头扫了一眼门外围观的百姓,声音不大,却传得极远,“树大招风,未必是福。你今日不收这银子,往后别怪没人给你留退路。”
车轮滚动,马蹄扬尘,那辆黑漆马车转眼消失在街角。
医馆前静了几息。
小满从后堂探出脑袋,脸都白了:“师父……他们真会断药吗?咱们库房里,黄芪只剩三斤了,茯苓也快见底……”
江知意没说话,抬头看向门楣上挂着的“济世堂”牌匾。阳光照在三个烫金大字上,亮得刺眼。她记得昨儿还有孩子举着糖画喊她神仙姐姐,街坊们排队等着她看病,一句句“谢神医”还在耳边回荡。
这才多久,另一头刀就架上了脖子。
她正想着,萧砚从廊柱后走了出来。他一直站在那儿,折扇搭在肩上,方才一句话没说,此刻也只是轻轻摇了摇扇子。
“他们在试你。”他道。
江知意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掐了掐掌心:“这不是试,是逼降。”
“接下来,他们会用断药、官府查账、散布谣言,一步步压你低头。”萧砚声音平静,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直到你觉得,不如收了那笔钱,安安稳稳过日子。”
江知意嗤笑一声:“我可不是来过安稳日子的。”
她转身走进堂中,走到诊台前,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木面微震,发出低闷的响。
“只要我还有一根银针,这医馆就不会倒。”她说。
萧砚没接话,只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目光落在她肩线。他知道她现在不想听安慰,也不想听谋划。她只需要一个能让她安心说话的人站着。
外头日头渐高,街面人群散了些,可仍有几个没走的,在药铺对面蹲着抽烟,时不时朝这边瞄一眼。
江知意拉开抽屉,取出病案簿翻了几页,又放回去。她忽然想起什么,从袖袋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昨儿那个孩子送的糖画银针。糖已经有些化了,针尖歪了一点,可形状还在。
她盯着看了两息,重新包好,塞进抽屉最底层。
云娘端着一碗凉茶过来:“喝点?你从早上到现在水都没喝一口。”
江知意接过碗,刚抿了一口,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两人同时抬头。
只见对街那家裴家名下的药铺,大门敞开,十几个伙计模样的人搬着箱子出来,一箱箱药材往车上装。有人认出那是黄芪和当归,顿时叫出声:“这不是要断货的节奏吗?”
小满冲到门口,急得直跺脚:“他们真动手了!这是要把药材全拉走?”
江知意放下茶碗,碗底磕在桌上,发出一声重响。
她走到门边,望着对街忙碌的身影,眯了眯眼。
萧砚走到她身旁,低声问:“打算怎么办?”
江知意没答,只盯着那辆正在装货的马车,忽然道:“我记得,城西有个游方郎中,早年被裴家挤兑得关门,后来搬去了南巷。”
萧砚点头:“你说的是云娘提过的老陈头,治跌打损伤有一手。”
“他手里应该还有些存货。”江知意目光微闪,“而且,我不信京城只有裴家一家卖药。”
萧砚看着她侧脸,忽然笑了下:“你想去找他?”
江知意抬手理了理鬓角碎发,语气平淡:“不止是他。只要还活着的民间医者,我都想见见。”
她转身回屋,抓起外衫披上。
“今晚我就去。”
萧砚没拦她,只道:“我陪你。”
“不用。”她系上腰带,回头看了他一眼,“你现在露面,只会让他们盯得更紧。我自己去,反而没人注意。”
萧砚眉头微皱,还想说什么,江知意已经走到门口,伸手撩起门帘。
“等我回来再商量。”她说完,抬脚跨出门槛。
阳光落在她靛蓝的衣角上,银针纹一闪而过。
她刚走出两步,忽听得对街一声吆喝。
“封箱!今日起,黄芪、茯苓、川贝,一律不外售!”
江知意脚步一顿,缓缓转头。
那药铺伙计站在车旁,手里举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货源紧张,暂停供应”八个大字。
她盯着那块牌子看了两息,嘴角忽然扬起一丝冷笑。
抬脚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