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下达，靖安司如同一部精密的机械，在表面的平静下，无数隐秘的齿轮开始高速运转。陈五与何五麾下的人手被重新编组，化整为零，伪装成货郎、渔夫、漕工、游方郎中甚至乞丐，沿着京城内外纵横交错的水系，悄然铺开一张无形的大网。
通惠河、坝河、护城河、积水潭、太液池……每一处可以泊船的水湾、每一座废弃或半废弃的码头、每一片芦苇丛生的野荡、每一座临水而建却又人迹罕至的庄园别业，都纳入了监视的范畴。重点则放在了那些历史上曾与献王或其党羽有过瓜葛、如今产权不明或几经转手、背景复杂的临水产业上。
“鹞鹰”和“夜枭”则如同真正的幽灵，消失在京城庞杂的地下世界和灰色地带。“鹞鹰”利用其多年来编织的关系网，在几个掌控着码头苦力、漕运零工、黑市消息的“把头”那里，不露痕迹地撒下了诱饵——高价求购“稀罕的海外香料”、“古怪物件”或“不寻常的水路见闻”。“夜枭”则凭借其神出鬼没的身手，开始有选择地“拜访”几家背景最深、口碑最杂的牙行和客栈，翻阅那些不见光的账簿，倾听那些醉后的呓语。
然而，最初的几日，收获寥寥。水面平静，码头喧嚣如常，那些被重点关注的临水建筑，要么荒废得彻底，蛛网尘封；要么住着寻常人家，炊烟袅袅，并无异状。仿佛“雾隐客”和“黑船”只是臆想中的影子，从未真实存在过。
但贾瑄深知，越是如此，越说明对手隐藏之深，行事之慎。他并不急躁，只是严令各部保持耐心，加强监视的轮换和隐蔽性，绝不可因久无收获而松懈或暴露。
就在水面上的搜索陷入僵局时，另一条线却传来了意想不到的进展——来自北疆沈砺的第二次密报。
信使依旧是一身风尘，带来的密信内容却比上一次更加具体，也更为惊心：
“贾兄：前信所述驼队之事，已有后续。我遣精锐游骑扮作马贼，深入漠北追踪，于狼居胥山南麓一处隐蔽山谷，发现其临时营地。营地已空，但残留痕迹显示，彼等曾于此逗留数日，并进行过某种……类似祭祀的活动。现场留有以石块垒砌的简易祭坛，坛周洒有暗红色粉末（似为朱砂混合某种骨粉），地面刻画有与兄所示令牌背面符号相近之扭曲图案。更于营地边缘浅坑中，发现掩埋之物：三具尸体，皆作中原人打扮，但面容扭曲惊恐，死状与兄所述当铺朝奉及宫中受染者颇有相似之处，且尸体颈部皆有细小穿刺伤口，周围皮肤呈墨绿色蔓延状。已密令就地焚化深埋。
“另，据潜伏于阴山以北鞑靼部落之暗桩回报，近半年间，确有数股来历不明之商队自更北方（疑似瓦剌或更远之林中部落地界）南下，与阴山一带某些势力有所接触，交易物品不明，但暗桩曾远远嗅到过奇异香味。此等商队行踪诡秘，交易完成后即迅速北返，不入关市。
“愚弟以为，此股势力之触角，恐已深入漠北，且与塞外蛮族有所勾连。其在北疆活动，或为获取塞外特有之某些‘材料’，抑或另有图谋。京师乃其根本，北疆为其羽翼，不可不防。边关已增哨加岗，并密查境内所有可能与外界走私之通道。兄在京师，压力必巨，万望保重。若有需处，烽火为号。沈砺再拜。”
祭祀！扭曲图案！类似症状的尸体！塞外商队！奇异香味！
沈砺的密报，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笼罩在北方迷雾上的一角。京城的“雾隐客”与北方的活动绝非孤立！他们有一个横跨南北、甚至可能联通海外的庞大网络！北方的祭祀，京城的仪式，目标都指向那诡异的力量！
那些尸体颈部的穿刺伤口和墨绿色蔓延……贾瑄立刻联想到水月庵发现的、能致幻侵蚀精神的墨绿色粘液！难道，那种粘液需要以活人为“原料”或“载体”来炼制或激发？北方发现的尸体，是失败的实验品，还是某种仪式的“祭品”？
这个念头让贾瑄不寒而栗。如果对方真在进行如此邪恶血腥的勾当，那他们的危险性和疯狂程度，远超寻常的政敌或匪类。
他立刻将沈砺密报的内容，以最隐秘的方式，单独呈报给了皇帝。同时，附上了自己的分析和担忧，强调了此事的严重性和跨地域性，再次恳请皇帝给予更多授权和支持，以便协调北疆、东南乃至可能的海上力量，共同应对。
然而，宫中的回复依旧含糊。皇帝只批了“朕已悉知，北疆事沈砺处置甚妥，京师事汝当勉力”寥寥数语，对扩大协调的请求未置可否。贾瑄心中了然，皇帝仍然在顾虑朝堂平衡，不愿在局势未完全明朗前，做出可能引起更大波澜的决定。或者说，皇帝对靖安司和贾瑄本人，信任依旧有所保留。
压力，再次沉重地压在贾瑄肩头。他必须依靠手中有限的力量，在京城这个最核心的战场，打开局面。
转机出现在“夜枭”的一次夜间潜行中。
在排查一处位于通惠河下游、前朝某位与献王有过联姻的郡公废弃别业时，“夜枭”凭借其超常的敏锐，发现了一丝不寻常。这处别业临水而建，有私家小码头，但早已坍圮，掩映在荒草丛中。别业主体建筑也破败不堪，看似毫无人迹。然而，“夜枭”在夜风中，捕捉到了一缕极其淡薄、几乎被水汽和腐朽木头味道完全掩盖的……奇异甜腥气。
这气味与他之前嗅过的浅色织物上的味道，以及阿二描述的异香，有微妙相似，但更加微弱、更加“陈旧”，仿佛残留已久。
他潜伏下来，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在潮湿的草丛和残垣断壁间一动不动，整整观察了两个时辰。就在天色将明未明、人最为困顿松懈之时，他敏锐地察觉到，别业后园那口早已干涸的、以青石垒砌的八角古井旁，一块看似与周围地面浑然一体的青石板，边缘的苔藓有极其细微的、新鲜的磨损痕迹。
他没有贸然触动，而是记下位置，悄然退走，将这一发现迅速报给了贾瑄。
“古井？青石板？”贾瑄精神一振。水月庵的密道出口在灶坑，这里的线索在古井！都与“地下”和“水”有关！
他立刻下令，调集最精锐可靠的人手，由“夜枭”带领，对那处废弃别业进行全天候、最隐蔽的监控。同时，让陈五暗中调查那座别业近年来的产权变更、看守人员等情况，看能否找到与“雾隐客”或可疑人物相关的蛛丝马迹。
监控持续了三天。那别业白天依旧死寂，夜晚也毫无灯火。但“夜枭”和几名好手轮班潜伏，终于在第三个夜晚的子时前后，捕捉到了动静。
并非从古井方向，而是从通惠河上！
一艘没有任何灯火、吃水颇深的中型乌篷船，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同鬼影般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别业后方那个废弃的私家小码头水域。船身漆黑，与夜色融为一体，若非“夜枭”目力极佳且始终紧盯水面，几乎难以察觉。
乌篷船在码头残存的木桩旁轻轻靠住，却并未搭跳板。船上下来两个黑影，动作轻盈迅捷，径直走向后园古井方向。约莫一炷香后，两人返回，手中似乎多了个不大的包裹，迅速上船。乌篷船随即解缆，顺流而下，很快消失在黑暗的河道拐弯处。
整个过程中，除了极其轻微的水声和脚步声，再无其他声响，显是训练有素。
“他们取走了东西！或者，送来了东西！”接到“夜枭”急报的贾瑄，眼中寒光闪烁。终于，抓到狐狸尾巴了！
“看清楚那两人的样貌身形了吗？船有什么特征？”贾瑄急问。
“夜枭”摇头：“夜色太深，距离也远，样貌看不清，但两人身形一高一矮，动作协调，似有武艺在身。船只通体漆黑，无任何标识，船型是常见的运河货运乌篷船样式，但吃水深，可能装载了重物，或者……船底经过特殊加固。船尾摇橹之人手法老练，对这段水路极为熟悉。”
常见的船型，无标识，夜间行动，熟悉水路……这符合“黑船”或其辅助船只的特征！
“他们从古井取走或放入东西，说明那里确有机关密道，且很可能通往一个地下空间，甚至可能与水路相连！”贾瑄快速分析，“‘夜枭’，你带人，在天亮后，设法在不惊动可能存在的暗哨前提下，靠近检查古井那块青石板，看能否找到开启机关的方法，但切忌贸然打开。陈五，你立刻调集水性好的好手，准备小船，我要知道那艘乌篷船去了哪里！沿着通惠河向下游追踪，注意所有可能停靠或转入岔道的路口！同时，查清那艘船的来历，近期有谁在使用或租借类似的船只！”
“是！”两人领命，立刻分头行动。
贾瑄在书房中踱步，心潮起伏。废弃别业、古井密道、神秘乌篷船……这条线索的价值，可能远超水月庵！这里很可能是一个仍在使用的、真正的秘密据点，甚至是物资中转或人员集散的关键节点！
如果能顺藤摸瓜，找到这艘船的去向，甚至直接揭开古井下的秘密，或许就能直捣黄龙，抓住“雾隐客”的核心成员，获取他们的计划、名单、乃至与宫中危机直接相关的证据！
然而，他也深知其中的风险。对手狡猾凶残，这处据点必然设有警戒和陷阱。贸然行动，可能功亏一篑，甚至打草惊蛇，导致对方彻底隐匿，前功尽弃。
他需要等待“夜枭”对古井机关的探查结果，也需要等待陈五对乌篷船的追踪消息。同时，还要防备对方可能察觉到被监视而采取的反制措施。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天色再次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预示着又一场秋雨。贾瑄感到肋下的旧伤又在隐隐作痛，但他浑然不觉，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即将到来的突破上。
他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关键的十字路口。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可能决定这场隐秘战争的走向，甚至关乎无数人的生死，乃至这座帝国的安危。
他握紧了袖中的刀柄，目光投向墙上悬挂的京城水系图，落在了通惠河下游那一片错综复杂的河道网络之上。
鱼儿已经浮出水面，现在，是该收网的时候了。但收网之前，必须看清，网中究竟是鱼，还是……择人而噬的蛟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