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观遇袭的黑色令牌,如同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湖面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京城的上层圈层。尽管贾瑄和张天师都极力封锁消息,但观中护法道士与不明身份者的短暂交手,以及那枚遗落的诡异令牌,还是通过某些隐秘渠道,在有限的范围内传播开来,引发了不少猜测与不安。
白云观作为皇家敕建、张天师坐镇的道教圣地,地位尊崇,竟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试图窥探甚至潜入其后山禁地,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度的挑衅和危险的信号。联系到近日南城“妖异”流言和宫中隐约透出的不宁气息,一些嗅觉敏锐的朝臣和勋贵,已经开始重新评估京城的局势。
皇帝在接到贾瑄密奏后的反应,比预想的更加激烈。他先是下了一道严旨,申饬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巡防不力,令其加强京城各处,尤其是宫观寺庙、勋贵府邸周边的警戒。紧接着,又以“襄助张天师炼制禳灾法药”为名,调派了一队大内侍卫入驻白云观,名为协助,实为加强保护,并隐隐有监控之意。
然而,对于贾瑄请求调动更多资源、扩大追查范围的奏请,皇帝却只是朱批“知道了,着尔等相机行事,务必谨慎”,并未给予更明确的支持或授权。这种微妙的态度,让贾瑄感到一丝寒意。皇帝显然在权衡,既希望贾瑄能尽快破局,又担心动作过大,打草惊蛇,或引发朝局不可控的震荡,更可能……是对贾瑄和靖安司近期的“高调”与“卷入诡事”有所保留。
与此同时,朝堂之上,苏文卿一党的攻势并未因皇帝的态度而减弱,反而更加刁钻。他们不再直接攻击“妖异”之说,转而以“京畿治安不靖,宵小竟敢窥伺宫观重地”为切入点,质疑靖安司和五城兵马司的治安能力,并再次将矛头隐隐指向贾瑄“用人不当”、“办事不力”,甚至含沙射影地提及“某些身世诡奇之人,或与近来种种异事有所牵连”,要求彻查靖安司内部,尤其是来历不明人员。
朝会上的唇枪舌剑,通过不同渠道传到贾瑄耳中,让他意识到,苏文卿等人是铁了心要借这次风波,将他彻底扳倒,至少也要严重削弱他的权柄和皇帝的信任。而皇帝的态度暧昧,使得他在朝堂上的处境愈发艰难,许多原本中立的官员也开始观望,甚至悄然与苏党拉开距离,以免引火烧身。
压力,从宫内宫外、朝堂江湖,全方位地向贾瑄和他身后的靖安司挤压过来。
但贾瑄并非坐以待毙之人。既然皇帝要求“相机行事”、“谨慎”,他便在“谨慎”的框架内,将行动推向更深处、更隐蔽处。
白云观遇袭的次日深夜,靖安司衙门内,一处隔绝严密的暗室中,灯火通明。贾瑄、陈五、何五,以及两位被紧急召回的、长年在外执行秘密任务、身份极少人知的靖安司元老——“鹞鹰”与“夜枭”,围坐在一张方桌旁。桌上摊开的,正是那枚黑色令牌、水月庵发现的皮册与浅色织物碎片、沈砺密信抄件、以及刚刚整理出来的关于“雾隐客”和“黑船”的零星信息。
“鹞鹰”年约四旬,面容普通,属于丢进人堆就找不出来的那种,但一双眼睛偶尔开阖间精光四射,他常年混迹于三教九流,尤其对江湖黑道、地下交易网络了如指掌。“夜枭”则更显阴郁,沉默寡言,据说精通易容、潜伏、刺杀,是靖安司最锋利的几把暗刃之一。
“两位,情况紧急,客套话就不说了。”贾瑄开门见山,将当前面临的复杂局面和紧迫性快速阐述了一遍,“苏党在朝堂上步步紧逼,陛下态度微妙,而真正的敌人藏在暗处,手段诡谲,牵扯前朝余孽、海外势力,甚至可能与我大周边疆安危相关。常规的查案手段,效率太低,且易受掣肘。我需要你们动用‘影子’渠道,从最阴暗的角落,把这些虫子挖出来。”
“鹞鹰”拿起那枚黑色令牌,在指尖摩挲着,感受其冰凉沉重的质地,又仔细看了看背面的漩涡符号,缓缓道:“大人,这令牌的材质,非金非木非石,有点像南海深处一种罕见的‘墨蛟骨’经过秘法炼制而成,极难仿制。这种工艺,中原罕见,但在南洋一些与深海打交道的巫师或海盗集团中,偶有流传,被视为身份或力量的象征。这漩涡符号……恕我直言,与一些古老海图或传说中标记‘海眼’、‘归墟’的标识,有几分神似。”
“夜枭”则拿起那片浅色银线绣纹织物,凑到鼻端嗅了嗅,又对着灯光仔细查看银线的反光:“布料处理工艺特殊,有西南蛮族‘蜡染’和南洋‘草木浸’的混合痕迹,保暖防潮,且对某些虫蛇有驱避作用。银线掺了东西,不完全是秘银,似乎还有极细的、经过炼化的某种深海鳞粉,对……阴性或精神层面的能量波动,确实可能有些微的放大或聚焦效果。这东西,价值不菲,绝非寻常势力能用得起。”
两人的见识,印证了贾瑄之前的判断,也提供了更具体的方向。
“关于‘雾隐客’和‘黑船’,”贾瑄看向“鹞鹰”,“宗人府档案中记载模糊,你可有线索?”
“鹞鹰”沉吟道:“‘雾隐’二字,在江湖黑话和某些隐秘传承中,常与‘海外’、‘神秘’、‘不可捉摸’关联。前朝献王痴迷方术,结交奇人,门下有一支专司搜罗海外奇物、异闻的队伍,行踪飘忽,外人难窥其貌,被称作‘雾里看花客’,简称‘雾隐客’,倒是有可能。至于‘黑船’……”他顿了顿,“东南沿海及南洋海商、海盗中,确实有关于‘黑船’的传说。并非指船体颜色,而是指那些行踪诡秘、不悬挂任何旗帜、专走最危险航线、从事最禁忌贸易的船只。据说其船员混杂各国亡命徒、被放逐的巫师、甚至非人之物,交易物品从违禁军械到邪术器物,无所不包。只是这类传说虚无缥缈,真正见过的人少之又少,且多半没有好下场。”
贾瑄眼神一凝:“也就是说,‘雾隐客’可能是献王当年搜罗海外奇物、与‘黑船’之类势力打交道的秘密队伍。这支队伍并未随着献王倒台而完全消散,反而潜伏下来,如今死灰复燃,甚至可能与新的海外势力或‘黑船’再次勾结?”
“极有可能。”“鹞鹰”点头,“若他们掌握着前朝积累的某些秘密渠道和知识,重新搭上线并不难。”
“那他们现在盘踞何处?水月庵显然只是一个临时或次要据点。”何五问道。
“夜枭”这时开口,声音嘶哑低沉:“根据水月庵通道出口位置、周边地形,以及‘鹞鹰’兄所言‘黑船’特性……他们若需在京城附近有一个更隐秘、且便于接收来自水路(无论是运河还是海路转运)物资和人手的据点,最佳选择,并非是陆地上的某处宅院,而是……水上的移动据点。”
“移动据点?”陈五一愣。
“比如,一艘长期停泊在某个僻静码头或河湾、看似普通却内藏乾坤的大型船只;或者,一处与河道、地下水系相连的隐秘坞堡。”“夜枭”分析道,“这样既便于隐藏和转移,也方便处理一些不便在陆地上进行的‘事务’,比如某些需要大量用水或处理特殊气味的仪式,或者……接收通过水路运来的‘特殊货物’。”
贾瑄脑中灵光一闪!没错!如果“黑船”是他们的外联渠道,那么在京城附近拥有一处水上或临水的秘密据点,就顺理成章了!而且,水能一定程度上隔绝气味、声响和某些能量波动,比陆地上更容易避开排查!
“京城水系复杂,通惠河、坝河、护城河、各处湖沼……适合藏匿大型船只或建造隐秘坞堡的地方不少。”贾瑄快速思索,“陈五,何五,立刻重新调整排查方向!重点排查京城内外所有能够停泊中型以上船只、且相对僻静、易于控制的河道岔口、废弃码头、私人坞堡、以及与水道相连的废弃园林、庙产!注意观察有无长期停泊却鲜少移动的‘死船’,或看似荒废却时有轻微活动迹象的临水建筑!特别是那些属于前朝勋贵、后来被抄没或几经转手、背景复杂的产业!”
“是!”陈五、何五精神一振,有了更明确的目标。
“鹞鹰,夜枭,”贾瑄又看向两位元老,“我需要你们动用自己的渠道,在地下世界和江湖中放出风声,悬赏征集关于‘雾隐客’、‘黑船’、特殊香料药物交易、以及近期京城周边水域异常情况的消息。赏格可以开高,但要隐秘,不要暴露靖安司的身份。同时,设法接触几个可靠的、常跑南洋的海商头目,旁敲侧击打听‘墨蛟骨’令牌和那种银线绣纹布料的来历。”
“遵命。”两人应下,没有多余废话。
“记住,”贾瑄最后肃然道,“我们的对手狡猾凶残,且可能掌握着超乎寻常的手段。一切行动,以隐蔽和安全为第一要务,宁可一无所获,也不能暴露自身,更不能打草惊蛇。发现任何线索,不要擅自行动,立刻回报。”
众人领命,迅速散去,如同水滴融入夜色,悄无声息地开始行动。
贾瑄独自留在暗室,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调动“影子”力量,意味着将调查推向更危险的深水区,也可能引来更猛烈的反噬。但他别无选择,常规手段在对手精心布置的迷雾面前,显得迟缓而无力。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夜风带着湿冷的水汽涌入,远处传来隐约的更鼓声。京城这座巨大的棋盘上,敌我双方的棋子都在黑暗中悄然移动。苏文卿在明处落子,步步紧逼;而那隐藏在“雾隐”之后的敌人,则在暗处布局,手段诡谲。他贾瑄,必须同时应对这两方面的压力,在夹缝中寻找胜机。
阿二依旧昏迷,状况未明;张天师需坐镇白云观,应对可能的再次袭击,同时还要分心炼制稳固阿二神魂的丹药;皇帝态度暧昧,圣心难测;朝堂攻讦日甚……
“黑船……水上据点……”贾瑄喃喃自语,目光投向窗外黑暗中隐约可见的、蜿蜒如带的河道方向。或许,破局的关键,就在这京城交织的水网之中。只要能找到那个地方,就能顺藤摸瓜,揪出“雾隐客”,斩断他们与海外的联系,甚至可能找到平息宫内危机的线索。
只是,留给他的时间,似乎不多了。秋意渐深,寒气日重,而水面之下的暗流,也愈发汹涌莫测。他必须赶在风暴彻底吞噬一切之前,找到那艘或许并不存在的“黑船”,揭开笼罩在京城上空的厚重雾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