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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女的指尖在阿婆腕间悬了三息。

春晨的露水压弯麦芒,沾在她粗布裙角,凉得像前世那碗没喝完的药汁。

她盯着掌心——那道从记事起就泛着淡粉的印,不知何时褪成了一片与皮肤同色的薄云,手指按上去,只触到自己温热的血肉,再无半分异样的灼痛或清凉。

阿婆今日脉象稳当。她收回手,替老人掖了掖被角,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蒲公英。

转身时,发梢扫过案头陶瓶,瓶中昨夜采的紫花簌簌落了两瓣。

她蹲下身去捡,额角突然一凉——那滴悬在眉心百年的雨珠残息,终于顺着鼻梁滚进唇缝。

咸的,像她初遇殷璃时,自己咬碎的血沫子。

哑女?阿婆颤巍巍摸她手背,可是哪里不舒服?

她抬头笑,眼角沾着未干的雨珠:阿婆,您记不记得从前?她比划着,又怕老人看不见,便轻轻说,从前痛得睡不着时,风里总像有人哼曲子。

阿婆浑浊的眼睛亮起来:记得的,像山涧淌过松针,又软又清。

哑女将紫花揉碎在掌心,粉白的汁液渗进指缝:从今儿起,病来不必认我,痛来不必寻我。她走向田埂,抬手撒出碎花,要痛便痛个明白,要愈便愈得彻底。

风从麦浪里钻出来,本要卷走那片碎花瓣,却在半空中突然转了个弯。

哑女望着风绕着一株将枯的绿苗盘旋,替它拢起一团暖融融的气旋——那株苗的根须正挣扎着往土里钻,叶尖还挂着昨夜的虫咬痕。

她忽然捂住嘴,指缝间溢出细碎的呜咽:原来天地的呼吸,早该是这样的。

北境无墙之地的风比南境硬。

青年主持的陶埙抵在唇边,指节被冻得发红。

他身后三十七个弟子抱臂而立,看他对着空荡的祭台吹奏无谱之音——没有祷词,没有香火,只有埙声在风里撞出裂纹。

师父,最年轻的弟子终于忍不住,往年风祭都要念七遍医仙殷璃,今日......

青年的埙音顿了顿。

他抬头望天,云被风吹成丝缕,像极了殷璃当年在医典上画的批注线。风若记得她,他用冻僵的手指点了点自己心口,自会停一瞬。

话音刚落,万籁突然静了。

连飘在半空的尘粒都定住,像被谁按下了暂停。

青年的睫毛上凝了层白霜,却不敢眨眼——他看见风在祭台中央打了个旋,绕过所有弟子心口的殷璃印,最后轻轻拂过他袖中藏着的素绢。

那是他十六岁时,在殷璃归寂夜哭湿的帕子。

此刻帕子上的泪痕突然泛起微光,半行小字从褶皱里浮出来,墨迹清浅如她从前替他改药方时的笔锋:你吹的,是我没唱完的。

埙从他手里跌落,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

他颤抖着抽出素绢,指尖刚触到那行字,墨迹便散作了风。原来......他仰头笑,眼泪砸在素绢上,原来她最后听的,是这段无人知的歌。

乱葬岗的新绿是从去年冬天开始冒头的。

焚典后人蹲在土坡上,看儿子拽着纸鸢线疯跑。

纸鸢是用旧医典页糊的,边角还留着当年被火烤焦的黄边。孩子回头喊,风筝飞高了,会忘记线吗?

他望着纸鸢摇摇晃晃往云里钻,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问被焚医典的灰烬。线断了,才是真飞。他说,声音比记忆里那个跪在火场哭嚎的少年平静得多。

话音未落,纸鸢线地绷断。

孩子惊呼着去追,他却定在原地——那只纸鸢没有坠落,反而乘着气流盘旋上升。

它的影子掠过昔日焚典的焦土,竟在天空划出一道银亮的痕迹,像用星子写的药方。

他眯起眼辨认,喉间突然发紧:那是殷璃当年被禁的回脉引,最后三行他抄到一半被抢的残章。

爹你看!孩子拽他衣角,风筝在写字!

他蹲下来,把孩子举过肩头:那不是字,是风的呼吸。他摸着孩子后颈新长的软发,想起殷璃被押上刑场前对他说的话:医道若困在纸页里,便只是死方。原来她烧的不是医典,是把方子,种进了天地的肺里。

极北的夜来得早。

老巫医蹲在松树下剥青果,忽然听见林边传来细碎的响动。

他拄着拐杖走过去,月光透过松针漏下来,照见个五六岁的小娃,正蜷在苔藓上睡得香甜。

奇怪的是,这孩子周身没有半点亮光——从前的病童入睡,总会因疼痛在梦里发出微光,像缀在黑夜里的星子。

老巫医伸手探他额头,没有滚烫的灼痛,没有阴寒的湿冷,只有正常孩童的温软。

他又摸了摸孩子腕间,脉象清浅却有力,像山溪淌过鹅卵石。

怪了。老巫医直起腰,望着林外起伏的雪山,这小娃......竟睡得这样安稳。

风从极北冰原吹来,卷着松针掠过他耳际。

他忽然想起今早残页上突然清晰的二字,想起昨夜梦里那个穿素衣的女子对他笑:往后,痛有痛的路,愈有愈的光。

小娃在睡梦里翻了个身,手搭在胸口,嘴角翘成小小的弧度。

老巫医蹲下来,用自己的粗布外袍替他盖上,抬头时,看见东边的云缝里漏出一线晨光——那光穿过千山万水,正往南境、北境、乱葬岗的方向去。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谁终于放下了压在心头百年的药筐。

极北松林的夜露顺着松针滴落,正砸在老巫医粗糙的手背上。

他蹲在苔藓旁,枯瘦的手指捏着根青茅草——这是他行医治病时常用的针,专挑最锋利的草叶尖儿,从前扎进病童指尖,能引出半滴带光的血珠,那是病痛凝成的灵息。

可此刻草尖儿扎进小娃指尖,只听的轻响,却连半星血花都没冒。

小娃皱了皱鼻子,睫毛颤了颤,竟自己醒了。

他揉着眼睛坐起来,指腹上那道细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像春松渗出的树脂封住树皮裂伤。

老巫医的手剧烈发抖,草叶地掉在地上:小娃娃,你...你身上的痛灵呢?

小娃歪头笑,露出两颗缺了的门牙,伸手往树根方向一指。

老巫医顺着看过去,只见松根扎进的黑土里,细弱的根须正随着风的节奏轻颤,每颤一下,就有几缕淡青色的雾气从土中升起,钻进小娃后颈。阿公没读过书,小娃奶声奶气地说,但我知道呀,树根在土里喝水,我在梦里疗伤。

老巫医的拐杖地杵在地上。

他颤抖着俯下身,枯树皮似的手掌按在松根旁的泥土上——地脉的律动像突然活过来的血脉,不再需要他用符咒引动,不再需要他用草药调和,就那么自自然然地流淌着,从极北冰原到南境麦浪,从北境祭台到乱葬岗焦土,每一寸土地都在呼吸。

他想起殷璃归寂前夜,自己跪在她床前哭求:您走了,这天地的痛灵谁来管?她当时摸着他花白的头发笑:我教它们自己管。原来不是空话。

阿公,小娃拽他衣角,我饿了。老巫医这才惊觉自己跪得腿都麻了,他慌忙把小娃抱起来,转身往木屋里走。

松针在风里沙沙响,他忽然听见林外传来清脆的铃铛声——是隔壁寨的妇人带着生病的孙儿来求药了。

从前这时候他得赶紧翻药篓,可此刻他望着妇人怀里烧得滚烫的小孙儿,竟发现那孩子额头的灼痛正随着呼吸散进风里,像融在溪水里的雪。

夏夜的溪畔,老药师正往石臼里捣着新采的薄荷。

水田里的蛙鸣忽远忽近,他抬眼时,正看见隔壁阿福家的小子阿棠带着两个弟妹蹲在岸边。

小丫头举着蒲扇追萤火虫,地拍在草叶上,受惊的萤火地四散,像被风吹乱的星子。

阿棠哥,我不是故意的!小丫头扁着嘴要哭。

阿棠却没像从前那样呵斥,只是往石头上一坐,双手搭在膝盖上,眼睫垂着看自己的影子。

老药师眯起眼——这孩子的姿势,像极了去年春天殷璃教他游泳时的模样:别跟水较劲,你松,水就托着你。

奇迹就在这时发生了。

四散的萤火在半空顿了顿,竟慢慢往阿棠三人的方向聚拢。

先是三两只绕着小丫头的发辫转圈,接着十数点光落在阿棠肩头,最后所有萤火连成细线,在三人头顶拼出个字。

小丫头破涕为笑,伸手去碰那光,萤火却轻轻避开,继续绕着他们打转。

老药师的捣药杵停在半空。

他想起三年前也是这样的夏夜,殷璃坐在这块石头上,身边蜷着个清瘦的男子——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喻渊。听脉要像听风,她当时握着喻渊的手按在自己腕间,不是你在找节奏,是节奏来找你。此刻溪水微漾,老药师分明看见石上多了道虚影:素衣女子侧坐着,发梢沾着几点萤火,嘴角挂着和当年一样的笑。

不是谁在召唤她,是这溪、这风、这孩子与萤火的节奏,恰好与她曾留下的韵律重合了。

秋深的药阵旧址飘着桂花香。

老药师和哑女蹲在新涌出的清泉旁,泉眼里浮着枚鸽蛋大的晶核,淡青色的光晕里隐约能看见断经草的脉络——那是三年前殷璃焚典时,最后一株断经草烧成的灰。

老药师伸出手要碰,哑女突然按住他手腕。

她的掌心还留着捣药的薄茧,按得并不重,却带着股说不出的笃定:不是遗物。她另一只手轻轻抚过晶核表面,您听。

老药师屏住呼吸。

晶核里传来极轻的咚、咚声,像婴儿的心跳。

他突然想起殷璃临终前说的话:医道不该是悬在头顶的灯,该是长在血肉里的脉。原来断经草的灰没散,它凝着殷璃的医魂,成了天地的脉搏。

清泉顺着石缝蜿蜒向南,所过之处,枯了十年的老井冒出活水,被虫蛀空的梨树抽出新绿的芽。

当夜,南境北境乱葬岗的人都做了同一个梦:素衣女子站在泉源处,唇没动,声音却像春风钻进耳朵里:我不是走了,是终于能,以你们的呼吸,活着。

南境最老的守夜人是在鸡鸣时醒的。

他摸黑去摸枕边的铜铃——那是他守夜三十年的老伙计,指尖却触到片干叶。

月光从窗纸漏进来,照得叶脉泛着淡金,明明没字,却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像在应和他的心跳。

要变天了。守夜人喃喃着推开窗。

晨雾里飘来湿润的水汽,他嗅了嗅——是梅雨季要来了。

溪水在村外哗哗响,比往年来得急些。

他望着被晨雾笼罩的田舍,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妇人的惊呼:秀娥要生了!

哑女正往药篓里装艾草,听见动静抬头。

晨雾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把药篓往肩上一搭,转身时,发梢扫过案头陶瓶——瓶里的紫花开得正好,风从麦浪里钻出来,替她拢了拢被吹乱的额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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