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的手在灶沿上微微发颤。
第七夜掀开灶盖时,那幽蓝的火苗还只是在砖缝里舔出半行暗金小字,第八夜再看,青焰竟裹着黑灰往下掉——那些灰不似寻常灶膛里的松散,倒像被线牵着似的,落地后滚成豆大的颗粒,在泥地上排成歪歪扭扭的字迹。
《焚书令》?她倒抽一口冷气,怀里的小娃突然咯咯笑起来,肉乎乎的手指蹭过她脖颈,带起一缕若有若无的药香。
林氏这才发现,那些灰粒越排越长,最末还多出一行细字:执笔者,三十七人,存者二十一,皆当以命续方。
灶膛里的青焰地窜高半尺,火星子溅在她手背上,烫得她猛地缩手。
小娃却不躲,反而扑向灶口,指缝里渗出的药香更浓了,像无形的线,牵着最后几粒灰归位。
林氏突然想起七日前埋药渣时,风里飘来的那缕药息——和当年救她难产的女医,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娘,草。小娃突然指着梁上。
林氏抬头,只见原本光溜溜的木梁上,不知何时爬满了灰线,像老树根须般缠着梁柱,最粗的那根正缓缓蠕动,在梁心拼出个字。
她膝盖一软,差点栽进灶前的草堆,怀里的小娃却还在笑,口水滴在灰字上,竟晕开一点嫩绿——是断经草的芽。
千里外的北境,正统医庙的守庙人正攥着桃木剑后退。
他布下的净灰阵原本该将药渣青烟封入地脉,可阵旗刚插完第七根,地底就传来闷雷似的轰鸣。
金漆供桌上,那部镇庙的《医典》突然地裂开,黑浆从纸页间渗出来,不是腐臭的霉水,是带着焦味的药灰——原来这些年他们烧医典时,灰烬混着香灰进了造纸的纸浆,早把圣典蛀成了空壳。
这不可能!守庙人额角的汗滴进道袍,他亲眼见过三任庙主往纸浆里掺灰,说是以污净污,谁能想到今日反被灰噬了?
《医典》的册页片片崩解,化作黑蝶般的飞灰,在殿顶盘旋成七百三十二的数字。
守庙人突然想起七日前乱葬岗的光痕——那是殷璃的坟在呼吸啊!
飞灰群突然炸开,如蜂群般撞破庙门。
守庙人跌坐在地,看着灰群掠过断墙残瓦,朝二十里外的医官府邸飞去。
供桌上的长明灯地熄灭,黑暗里传来细不可闻的叹息:他们用她的灰造纸......却忘了纸,也会记仇。
西境的律法院里,惊堂木的碎裂声比雷声还响。
主审官拍下去的瞬间,檀木裂纹里窜出青烟,凝成半片断经草叶。
他瞳孔骤缩——这草叶的脉络,和他二十年前吞下去的药灰纹路一模一样!
那时他为表忠诚,当着上司的面,把烧剩的贫民药方灰烬塞进嘴里,说污灰入腹,永绝私方。
你、你血......堂下被审的年轻医者突然尖叫。
主审官只觉喉间一甜,黑血地吐在案上。
血里浮着枚拇指大的药印,印文正是殷璃的指模——当年处斩她时,监斩官强行按在认罪书上的那枚。
这是......他颤抖着去碰药印,指尖刚触到,眼前就闪过一片焦土。
素衣女子背对着他,手中蘸血的笔正写着他的名字:王敬之,欠《救婴方》一卷,欠医道命七,欠我命半。
他掀翻案几就要逃,却见堂上所有律典都在自动翻页。
空白处的灰字越爬越多,正是殷璃当年的定罪卷宗,每条罪状后都多了批注:此罪,由执笔者代偿。年轻医者突然笑了,他袖中滑出半本残书——是用草纸抄的《救婴方》,封皮上还沾着刚才溅的黑血。
原来不是报应。他轻声说,是风在结账。
与此同时,喻渊的残念正掠过二十一座医官府邸的飞檐。
灰群撞开雕花窗的刹那,他看见新医监的首领正站在顶楼,望着天边盘旋的七百三十二数字,脸色白得像纸。
那人身后,原本用来封锁殷璃风息的闭风阵阵旗正在簌簌发抖,旗面上的符咒被灰线爬满,像被虫蛀的破布。
阵......阵要破了?首领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抓起案上的令牌就要往怀里塞,可指尖刚碰到令牌,木头上就渗出灰点,慢慢拼成字的起笔。
喻渊的灵识在风里散成星子,最后一眼,他看见殷璃的药息正从地脉深处涌上来,裹着断经草的香,裹着灰的字,裹着所有被埋葬的债——
这风,终于要吹到最后一道门了。
新医监首领的指甲深深掐进檀木案几,闭风阵最后一根阵旗地断裂时,他听见自己喉间发出像被掐住脖子的呜咽。
大人!
地宫门......随从的尖叫被闷在喉咙里——那扇嵌着九颗玄铁锁的青铜门不知何时爬满灰线,那些灰不是落在门上,而是从门缝、锁孔里渗出来,像无数条细蛇交缠成网,将整扇门裹成了灰茧。
首领踉跄着扑过去,掌心刚触到灰网,便像被火烫了般缩回——灰网竟有温度,是焦而不灼的暖,像晒了整宿的药渣。
砸!
给我砸!他抄起案头镇纸砸向门楣,灰网散开,却在镇纸落地的瞬间重新聚拢,连青铜门都被染成了灰扑扑的颜色。
随从举着劈柴刀冲上来,刀锋劈进灰网的刹那,所有人都听见的轻响——不是金属碰撞,倒像利刃划开浸了药汁的棉纸。
刀身抽出时,灰屑顺着刀刃往上爬,在寒光里拼出两个字:。
这是邪术!随从的刀落地,转身就要跑,却被首领踹翻在地。
首领扯下腰间玉带抽向灰网,玉珠崩裂的脆响里,灰网突然了,分出几缕缠上他的手腕。
他疼得骂骂咧咧,低头却见灰线正沿着血管往上爬,在他手背上洇出暗红的痕迹,像谁用朱砂描了半幅药方。
三日后的寅时,首领在供着长生牌的密室里打了个寒颤。
那扇被灰网封死的门突然发出轻响,灰茧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露出后面幽黑的甬道。
他攥着淬毒匕首的手沁出冷汗——这甬道他再熟悉不过,是二十年前他亲自督造的焚典地宫,专门用来埋那些烧不干净的医书残页。
甬道壁上不知何时浮起了浮雕。
第一幅是素衣女子被铁链拖行,发间药囊破裂,草药撒了满地;第二幅是她被按在焦土上,指骨被铁钳夹碎,刮进青铜瓮里的灰;第三幅是她的头颅悬在城门,下面跪着的百姓举着未烧完的药方,眼泪滴在焦土上......首领的匕首当啷落地,他认出那女子的眉眼——是殷璃,是被他们挫骨扬灰的。
不、不可能......他踉跄后退,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踉跄。
低头一看,地面的灰竟像活物般鼓胀,他每退一步,灰地就陷下一个深深的凹痕,形状像极了跪姿。
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他跪在老医监脚边,看着殷璃的药书被投入火盆时,也是这样的姿势。
千里外的风里,喻渊的灵识散成星芒。
他望着首领在甬道里跌跌撞撞的身影,突然明白那些灰烬为何要聚成门——当年他们用殷璃的死为新医道铺路,却不知这条路的每一块砖,都刻着二字。
该醒了。他的残念裹着一缕极淡的药香,钻进了百名律官的梦境。
主审官王敬之在梦中惊醒时,额角的汗已经浸透了枕巾。
他分明看见殷璃站在焦黑的高台上,手中握着那支当年斩她的笔——不是朱笔,是用她指骨磨成的。
她每写一笔,空中就炸开一道禁令,《禁私传方》化作甘草,《禁治贱籍》化作黄连,最后一笔落下时,所有字都变成了闪着光的药引。
这是......他掀开被子冲出门,正撞见表弟从律院狂奔而来,怀里抱着半卷正在燃烧的《医禁十三条》。堂兄!
律典自己烧起来了!表弟的声音带着哭腔,灰烬没散,全钻进地里去了!
三日后,王敬之跟着人群挤到律院后园。
焦黑的泥土里冒出嫩绿的芽,是断经草——他当年亲手烧过的,治难产的神草。
草心凝着露珠,他凑近一看,露珠里竟映着新的律文:医者,当以痛为师,以灰为典,以债为引。
这不是改律......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老判官颤巍巍抚过草叶,是灰在重写人间。
极夜将尽时,一道银白的光痕从焚书台旧址破土而出。
它没有冲向云端,反而贴着地面,缓缓绕过七座禁医碑。
当它行至第七块碑前,突然停住了——碑底的泥土翻涌,露出一截焦黑的木片,上面还留着深深的绳痕。
是刑柱......守在碑前的老药农喃喃道,当年殷医仙就是被绑在这柱子上受刑的。
光痕绕着木片转了三圈,整片碑林突然了过来。
石质的碑身像心脏般搏动,每一次跳动,碑面上就浮现出更多的字。
当最后一道光痕没入地脉时,最大的那块碑上,浮现出六个苍劲的古字:律,从灰里生。
喻渊的残念掠过碑林,听见自己的叹息散在风里:她终于......成了法本身。
晨雾里,第一片断经草轻轻卷曲,将一缕灰烬裹入叶心。
那灰烬里,仿佛藏着一句无声的宣告:医,从罪里来。
而此刻的南境山村里,扎着羊角辫的小娃正揉着左手心。
她刚在槐树下玩泥巴,掌心却突然灼痛,像被谁用细针轻轻扎了一下。
她掀起衣袖,只见嫩白的手心里,隐约有淡灰色的纹路,像极了......某种药方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