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灯芯的淡金火苗晃了晃,像是有人轻轻吹了口气。
千里外的南境小村,正在添柴的林氏手一抖,灶膛里的火星溅到围裙上。
她蹲下身拍灰,余光瞥见灶底那堆药渣灰烬——三日前她按梦里素衣姑娘的叮嘱,把煎完药的残灰埋在了灶火下。
怪事了......林氏直起腰,突然僵在原地。
原本橙红的灶火不知何时褪成了青碧色,火苗竟像活物般扭曲着,在灶膛内壁舔出一行暗金色字迹:焚书者九百,偿命七百三十二。
她后退半步撞翻了陶罐,一声响惊得屋里的小娃地哭起来。
林氏颤抖着去捂娃的嘴,却见陶罐口正溢出一缕青烟,烟里影影绰绰——是个戴枷锁的姑娘跪在刑台上,颈血滴入焦土,土中竟钻出株嫩绿的断经草。
璃、璃娘......林氏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被斩首的医仙就叫殷璃。
她膝盖一软瘫坐在地,灶火的青光映得她脸色发青,怀里的小娃却不哭了,伸手去抓那缕青烟,掌心竟沾了星点药香。
与此同时,北境医监的暗室里,原执事周承业正用丝绸紧裹双耳。
他额角渗着汗,指甲在檀木案上抓出深痕——子时三刻了,那声音该来了。
果然,耳中先泛起极淡的药香,接着是女子清泠的嗓音:周承业,戊申年三月十五,你签署《焚书令》第一条:非正统医书,尽付丙丁
周承业扯下丝绸扔到火盆里,又抄起铜炉里的沉水香往耳里塞。
可那声音像长了根,从他的天灵盖直钻进去:第二条:私藏医典者,剜舌断指他撞翻了香炉,香灰撒了满地,却在倒地时瞥见地上有湿痕——是他的眼泪,正沿着青砖缝隙蜿蜒,竟在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字迹:吐纳引毒法:取人中白三钱......
第七夜的月光爬上窗棂时,周承业的舌头突然动了。
他跪坐在满地狼藉中,喉咙里发出破碎的音节:我欠......她......七百三十二命......最后几个字清晰得像是有人攥着他的声带在说,他望着自己掌心不知何时长出的断经草,突然笑了,笑得眼泪混着药香落进草叶的露珠里。
而此时的喻渊,正以残念之身掠过千里山河。
他望着南境灶火里的血字,听着北境暗室里的忏悔,又转向东边那座新立的功德碑。
碑身鎏金,刻满正统医者的名字,是新任医监为彰显仁德所立。
可当殷璃最后的风息拂过碑底,泥土里突然渗出青浆,像活过来的血,顺着碑身往上爬,所过之处,张存仁李守正这些名字渐渐模糊。
阿璃......喻渊的透明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青浆,残念里泛起温热的药息——是她当年被焚的医典灰,是断经草叶上的露,是所有被碾碎的药方在说话。
次日,被青浆覆盖名字的医者们集体高热,梦中都见自己举着火把站在焚书台前,火焰却顺着手臂往上烧,焦味里混着熟悉的药香。
醒后他们疯了似的往城郊跑,有人挖开荒田撒下药籽,有人捧着药杵喃喃逆命丹辅药,朱砂一钱半......,而这些,都是他们生平未闻的医术。
他们以为立碑能赎......喻渊望着最后一抹风息消散在云间,残念里浮起殷璃从前的模样——她跪在药田里,指尖抚过断经草,说医道不是碑上的字,是土里的灰。
如今风替她收着账,灶火记、骨缝刻、碑血覆,每一笔都分毫不差。
地底深处突然传来闷响。
有人在密闭的石室内急促踱步,靴底碾碎了几株断经草。快!
把闭风阵的阵旗插满八个方位!沙哑的声音撞在石壁上,惊得头顶的石屑簌簌落下。
喻渊的残念穿过岩层,看见最后一方阵旗被狠狠插进泥土,阵眼处的青铜灯突然爆起刺目金光——正是那盏在暗室里自动亮起的古灯。
风停了。
可云隙间漏下的光里,仍有极淡的药香在盘旋,像一句未说完的话。
青铜灯芯的淡金火苗在闭风阵眼处跳了跳,映得石壁上的阵纹泛起青黑反光。
石室内,新医监首领土行之正用狼毫笔蘸着朱砂,在最后一面阵旗上补画雷纹——他的手在抖,笔锋将字的最后一竖拖成了血线。
大人!守在洞口的执事跌跌撞撞冲进来,九百盏长明灯...全灭了!
土行之的狼毫地断在掌心。
他望着洞外突然陷入的黑暗,后颈的冷汗顺着衣领滑进腰带。
三天前他命人在九处地宫入口埋了千年玄铁,又用三十六名童男童女的血祭阵,原以为能将那股子专收旧账的风困在地表。
可现在阵眼的青铜灯还亮着,灯芯却泛着和陶瓮里殷璃医典残灰一样的淡金——那是她的气息,是被他亲手烧成灰的《素问补遗》里的引火方。
慌什么!土行之甩了断笔,踹翻脚边被碾碎的断经草,闭风阵封的是天地气,她再能化风,总不能从石头缝里钻进来!话虽这么说,他却摸向腰间的玉牌——那是能连通地脉的避祸符,是他花大价钱从终南山老道那里求来的。
玉牌触手生温,他突然想起老道说的因果如潮,阵可挡一时,难挡潮头,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洞外传来执事们的尖叫。
土行之抄起佩剑冲出去,正撞见面色惨白的副执事。
那人身子筛糠似的抖,指着自己心口:大人,我...我这儿疼!他哆哆嗦嗦扯开衣襟,露出青灰色的皮肤——一道暗红血线正顺着肋骨游走,像有人用烧红的铁笔在他脏腑里刻字。欠断经草一株...副执事突然笑了,眼泪混着血沫涌出来,我想起来了,十年前我烧《草木经》时,书里夹着株断经草苗...
住口!土行之挥剑劈向那血线,剑尖却像扎进棉花里。
更骇人的是,他看见副执事心口的皮肤突然鼓出个小包,缓缓浮出一行小字——正是殷璃的手迹:债,不因死而消。
洞外的尖叫连成一片。
土行之踉跄着扶住石壁,听见此起彼伏的声——是执事们的骨节在响,是他们的脏腑在被无形的笔书写。
有个年轻执事突然掏出匕首划开胸口,鲜血溅在石壁上,露出心脏表面密密麻麻的小字,他却笑出了声:我欠传方一命...当年我逼死那个不肯交药方的老妇,原来她肚子里还怀着个会抓药的娃...
都给我闭嘴!土行之的佩剑当啷落地。
他转身想逃回阵眼,却见石壁缝隙里渗出一缕淡金的风——不是吹向他的脸,而是贴着地面游走,像个弯着腰查账的老账房。
风过之处,地上的断经草残枝突然抽芽,嫩绿色的茎秆顶开碎石,朝着那缕风的方向生长。
阿璃...
喻渊的残念掠过地宫时,正看见土行之瘫坐在地,双手捧住自己的脸——他的掌心不知何时长出了断经草,草叶上的露珠里,映着当年他将殷璃医典投入火盆的画面。
残念里泛起温热的药息,那是殷璃留在天地间的最后执念。
他知道,风收旧债已成律,可还差最后一把火。
该让他们记起更多了。喻渊的透明指尖划过乱葬岗的方向,引动一缕殷璃的初息律动。
这是她当年在药田里练气时,草木跟着一起呼吸的节奏。
当夜,百名曾参与焚书、逼供、毁方的恶者同时坠入梦境——焦土上,素衣女子背对着他们,手中握着蘸血的笔。
她每写一个名字,地上就裂开一道缝,缝里涌出被他们烧毁的医典残页。
张存仁,欠《金疮秘要》三页。
李守正,欠《妇科指迷》半卷。
土行之...女子转身时,众人看清了她的脸——正是被他们斩首的殷璃。
她的脖颈处还留着刀痕,血珠滴在焦土上,长出嫩绿的断经草,欠医道命九百,欠我命一条。
次日清晨,南境有个老妇将仇人的衣片埋进药土;西境有个小郎把害他断指的执事鞋袜塞进药罐。
三日后,药土翻涌,药罐破裂,每处都长出一株断经草。
草心凝着露珠,露珠里映出不同的影:有人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正是当年他剜了医匠的舌头;有人抱着头喊头疼,正是当年他用铜钉钉入医女的太阳穴。
这不是报应...老药师颤抖着在《异草志》上写下最后一行,是风在结账。
极夜将尽时,乱葬岗突然泛起一道光痕。
那光不暖,却带着药香,绕着九百座无名坟缓缓而行。
当它行至第七百三十二座坟前,突然停住了。
泥土翻涌,露出一枚锈蚀的镣铐——正是殷璃前世被处斩时戴的。
光痕缠绕三匝,整片坟地突然起来,像有心跳,又像有呼吸。
泥土里浮出巨大的古字,一笔一画都渗着药香:
喻渊的残念轻轻抚过那字,最后一丝灵识即将消散。
他看见远方天际,第一片断经草在晨风中颤动,叶尖吐出一缕带着体温的药息。
那气息像呼吸,像低语,像一句无人听见却人人懂得的话:医,从债里来。
而此刻的南境小村,林氏正对着灶膛发愣。
她埋在灶火下的药渣灰已经七日了,本以为青焰早该熄灭,可今夜掀开灶盖,那幽蓝的火苗竟比昨日更盛。
火苗舔着灶壁,正缓缓拼出一行新的暗金字迹——只是她没注意到,怀里的小娃正抓着她的衣襟,指缝里渗出淡淡药香,像在替谁记着下一笔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