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底的震动比先前更清晰了。
殷璃本垂着眸看腕间苔纹轻颤,此时忽然屈指叩了叩甲板,那震动便顺着指节窜上来,像极了前世在药庐里给病人诊脉时,指尖触到的活泛脉象。
她俯身贴耳于木板,海腥味混着淡淡药香钻进鼻腔——是海底那些药根在动,每一下震颤都带着股子“商量”的意味,不似寻常灵植疯长时的霸道,倒像在给地脉让道。
“三十六步,停一息。”她直起身时,发梢沾了点甲板上的潮气,声音里却带着点探究的兴味,“和《地息游脉图》里逆脉的走法一模一样。”
喻渊正握着块青纹玉简,闻言指尖微顿。
他本是想测测这震动的灵压,可简身刚贴近海面便自己热了起来,玉纹里竟浮出一行淡金小字,像是被谁用灵识新刻上去的:“生而不占,行而不染,方合问之本意。”他喉结动了动,抬头时目光正好撞进殷璃眼底的亮,“它不是在扩张……是在守界。”
话音未落,海面突然泛起幽蓝波纹。
殷璃扶着船舷探身望去,便见海床深处浮出条幽光路径——非沙非石,倒像有千万条半透明的根须正彼此缠绕着往上钻,排开的泥沙簌簌落向两侧,竟在海底铺出条三寸来宽的脉络。
最奇的是那路径表面,连半片苔衣都没有,干净得像是被谁用刀刮过,可她以灵识扫过,却发现路径所经之处的地脉里,药气反而比别处浓了三分。
“禁育之息。”喻渊不知何时站到她身侧,指尖虚点向那路径,“方才我试过,灵草种子落上去,芽尖刚冒头就蔫了。可怪了……”他忽然低笑一声,“那些鱼虾游到附近,竟自己拐了弯,倒像是怕扰了这路的清净。”
殷璃没接话。
她盯着那路径,喉间突然泛起股腥甜——是前世在太医院地牢里,那个白胡子院正捏着她的手,逼她在“断生咒”的卷轴上按血印的记忆。
那咒能让寸草不生,却也会抽干施术者十年寿元。
可此刻这路径的“禁育”,不带半分狠戾,倒像……像药根们自己商量好了,“我们走这条路,便不占旁的地儿”。
她垂眸看向掌心,那里还留着方才银叶化作灰时的浅痕。
“断生咒是杀,这是让。”她轻声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唇畔,“当年他们烧我的医典,说我野;如今我的药根自己走出条路,倒比他们的规矩更懂‘节’字。”
话音刚落,那幽光路径突然转向,直朝着小舟冲来!
喻渊眼疾手快拽她后退半步,却见殷璃反而往前踏了半步,掌心按在船底,一缕极淡的药息渗了出去——像是根极细的针,引着线。
下一刻,整段路径骤然偏了方向,在离小舟三里外的海面划出道弧线,继续往西北而去。
“你……”喻渊刚要问,却见殷璃冲他挑眉,眼尾带着点促狭的笑,“当年在昆仑山,我为了护一株雪参,能引着野鹿群绕山走十里。如今这些药根,不过是换了种更聪明的活法罢了。”
正午的阳光泼在海面上时,那路径突然加速了。
殷璃望着它箭一般的方向,忽然低笑一声:“倒是会挑时候。”她从袖中摸出只空瓷瓶——这是她前日清理药庐时,在梁上旧匣里翻到的,瓶身还沾着点银液,是当年《千劫医经》被焚时,书页里渗出来的药髓。
“要我帮忙?”喻渊已经摸出阵盘,却见殷璃摇头。
她拔开瓶塞,将最后几滴银液倒进掌心,对着海面轻轻一撒。
那些银珠刚要落进海里,突然被股幽光卷住,顺着根路的方向疾冲而去,眨眼便没了踪影。
三日后的清晨,喻渊的算筹突然“咔”地断成两截。
他盯着案上浮起的水镜,镜中正是新医监府的大殿——原本爬满地砖的黑色伪药藤正簌簌断裂,藤身上浮起无数细碎金斑,落进泥里便化作腐臭的黑水。
“反育符。”他声音发颤,指尖点着水镜里若隐若现的符纹,“不是你刻的,是当年焚书的灰烬,混着地脉里你留下的药气,自己凝的。”他抬头看向倚在船舷的殷璃,后者正望着海面发呆,发梢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它用你的残念,清了你的债。”
殷璃没说话。
她望着远处水天相接处,那里有片云正慢慢聚起来——和前日那片像银苔脉络的云不同,这片云里裹着股焦糊气,是焚书的味道。
夜半时分,小舟漂到片暗礁区。
喻渊正收着晾在船尾的药囊,忽然听见海底传来“咔”的轻响。
他抬头时,正看见那幽光路径不知何时停在了片焦黑的礁石前——礁石上还沾着未完全褪去的火痕,是当年太医院焚书处的遗址。
海床开始缓缓拱起,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地底往上顶。
殷璃靠在船舷上,望着那片动静,忽然笑了。
她知道,这路还没走完。
海面墨色渐浓时,海底传来的震动突然卡住了半拍。
殷璃正用帕子擦拭药杵上的海盐,腕间苔纹猛地蜷缩成极小的螺旋——这是灵植示警的信号。
她抬眼时,喻渊已站在船舷另一侧,指尖悬在阵盘上方,发梢被海风掀得凌乱:“根路停了。”
船底的幽光突然凝作一点,像被谁攥住了线头。
殷璃扶着船沿俯身,便见海床深处翻涌的泥沙正以那点为中心,缓缓勾勒出方方正正的轮廓——是石庙的房檐,是记忆里那座“空庙”的模样。
“是讲学台。”她喉间发紧,前世的风突然灌进鼻腔。
那时她站在青石阶上,给三百六十名学徒讲“心源诊”的要诀,说“医道不止看脉,更要看心”;后来太医院的人举着火把冲进来,说她“妖言惑众”,说那座无门的石庙是“邪术的祭坛”。
此刻石庙四壁依旧无门,中央却裂开个黑洞洞的穴口,像只睁着的眼。
喻渊的手搭上她后颈,温度透过衣领渗进来:“要退?”
“不退。”殷璃反手握住他手腕,指腹碾过他掌纹里未消的茧——那是前日替她挡伪药藤时留下的。
她望着石庙轮廓逐渐清晰,指尖从袖中摸出发簪,那是喻渊去年在南海珊瑚礁为她寻的玳瑁簪,尾端雕着半朵未开的药莲。
“它在等我立约。”
发簪尖刺破船板的瞬间,海底传来“嗡”的轻鸣。
石庙穴口深处渗出一线银光,像被簪尖勾着,在海水中画出歪歪扭扭的弧线。
殷璃闭了闭眼,前世那些学徒的脸突然涌上来:扎着双髻的小药童举着药锄问“为何止血要分阴阳”,穿月白衫的少女攥着《汤液经》问“古方为何不可改”,还有最后那个被拖走时回头喊“先生救我”的少年……
三日后的清晨,石庙穴口突然翻涌。
喻渊正在熬参汤,铜壶“噗”地喷出口白汽——他抬头时,银雾已顺着根路爬了上来,在船底凝成半透明的帘幕。
那些银雾里裹着极小的字,凑近看才发现是“问”,横折钩的笔锋还带着少年人急躁的顿点,是当年学徒们在竹简上写废的字。
“接住。”殷璃的竹管已经递到他手边。
喻渊接过竹管时触到她冰凉的指尖——她何时跪到了船板上?
发梢垂落,遮住半张脸,唯眼尾泛红。
竹管刚对准银雾,管壁便浮现出影影绰绰的画面:
是小药童被鞭子抽倒在火盆边,血珠溅在《汤液经》上,他盯着烧了半页的“甘”字,喉间挤出半声“为……何”;是月白衫少女被按在刑架上,指甲抠进木缝里,最后一口气全用来念“古方……为何”;是回头喊“先生”的少年,被拖出庙门时撞在石柱上,额角的血滴在石缝里,映着穴口的光,竟凝成个未写完的“问”。
竹管里的雾气越来越重,殷璃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喻渊这才发现她唇角沾着血,是咬得太狠了。
“璃儿?”他想扶她,却被她反手攥住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这些……”她盯着竹管上翻涌的画面,声音哑得像破了的箫,“是他们没说完的问。”
喻渊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前日在水镜里看见的伪药藤,想起那些金斑里渗着的腐臭黑水——原来当年焚书的火,烧的不只是医典,还有三百六十颗未得答案的人心。
殷璃突然松手。竹管在她掌心转了个圈,管口朝下,对准了海面。
“还回去。”她轻声说,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海底那些等了二十年的魂。
银雾“哗”地倒灌回海。
整条根路突然亮得刺眼!
那些“问”字在幽光里翻涌,像被泼了金漆,每一笔都泛着暖融融的光。
最前排的“问”字率先开口,声音轻得像春蚕食叶:“不承名。”后排的跟上:“不负念。”到最后,所有“问”字的低鸣汇作洪流,震得船板嗡嗡作响。
喻渊的阵盘“当啷”掉在地上。
他望着殷璃——她跪坐在船板中央,发簪还插在刚才的位置,玳瑁在金光里泛着蜜色,像块凝固的时光。
她仰着头,眼泪顺着腮边滚进衣领,嘴角却翘着,是他在昆仑山雪崖见过的笑,是她第一次治好濒死小鹿时的笑。
第一缕晨光刺破海面时,石庙开始下沉。
殷璃摸出怀里的药篓残架——那是她从药庐废墟里捡的,竹丝烧得焦黑,却还留着当年学徒们编篓时的指痕。
她将残架轻轻放在船舷边,残架刚触到银痕,便“嘶”地化了,竹丝如根须般扎进海里,却不再疯长,只静静盘成个圈,像道温柔的封印。
“它走了,但留下了规矩。”喻渊捡起阵盘,指腹蹭过盘上还在发烫的金纹。
殷璃没说话。
她望着海面那道极细的银痕,像被针线缝合过的肌肤——二十年前的伤,终于要结疤了。
小舟悄然转向深海。
船桨划破水面的轻响里,喻渊突然攥紧她的手。
殷璃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前方水色渐灰,像被谁撒了层薄灰,连最贪食的银鳞鱼都没了影子。
她俯身,指尖浸入海水。
凉意顺着指节窜上来,混着股若有若无的腐气——和前日伪药藤的臭味不同,这味道更钝,像块压了百年的烂木,浸在水里慢慢洇开。
“停船。”她轻声说,目光扫过灰扑扑的海面,“这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