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桨划破水面的声响渐远,小舟载着两人往虚海极渊深处去。
水色黑得像浸了墨的绢,连星子坠进去都泛不起半点光。
殷璃倚着船舷,袖口被海风掀起又落下,露出腕间淡青苔纹——那苔纹自她滴血引银苔那日起便生了根,此刻正随着船底传来的震动轻颤。
璃娘?喻渊的手覆上她手背,掌心温凉,你在抖。
殷璃垂眸,这才发现自己指尖蜷得发白。
她本以为经历两世生死,早该心如古井,可当海底那声沉闷震动传来时,胸腔里那团沉了百年的火突然烧起来——像前世在昆仑山采药,山风卷着雪粒子砸在脸上,她踩着三短一长的步点寻药,靴底叩在青石板上的动静。
是脚步。她突然俯身,耳尖贴上粗糙的船板。
喻渊立刻矮身半跪,袖中银戒轻触船底,替她隔绝了浪涌的杂音。
于是两人同时听见了——极深极远的地方,规律的震动穿透海水,三短,一长,再三短,一长,像有人在海底踏歌。
药步谱。殷璃喉间发紧。
那是她前世为寻稀有药材创的步法,每一步都踩着药草生长的脉息,后来被太医院批野路子,连医典里都不许记。
此刻这熟悉的节奏撞进耳膜,她后颈苔纹烫得惊人,是...有人在学?
喻渊没接话。
他从袖中取出半透明玉简,指尖结印点在简心。
幽蓝光华顺着船缝渗入海底,待玉简浮起时,表面竟爬满金红根须——不是普通海草的根,是银苔的脉络,每道须上都缠着若隐若现的医理纹路。
整片海床都在变。他指尖抚过根脉图,银苔药田在扩张,根系正沿着地脉生长...它在走路。最后四个字说得极轻,像怕惊散了什么。
殷璃直起身子时,发尾扫过他手背。
两人谁都没说话,只盯着漆黑的海面。
七日后的清晨,第一缕天光刺破墨色时,船首的老船工突然惊呼:看!
海中有手!
那哪是手?
分明是座浮在海面的巨岛。
五片药区如五指舒展,每片叶子都泛着珍珠母贝的彩光;掌心处凹陷成泉,银色药雾正从泉中翻涌而出,随风散作细碎的字,像雪粒子似的落向四方。
断经香。殷璃突然开口。
她嗅着风里若有若无的苦香,眼眶发酸——那是她前世用三十七味药草调的香,能通百脉断杂绪,后来太医院说药方妖异,连最后一炉香灰都被烧了。
此刻这缕香裹在药雾里,像前世小药童捧着药炉站在她跟前,说阿姐,香快燃完了。
她抬手指尖轻按船底。
船板下的海水立刻起了涟漪,那涟漪顺着银苔根系一路窜向药田。
下一刻,巨掌般的药田突然震颤,五根同时偏转了三寸,正对着小舟方向。
它在认人。喻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不知何时取了罗盘在看,铜针正绕着药田方向疯转,当年你烧医典时的火是引,现在它的根须里还留着你的血息。
正午时分,药田突然加速。
殷璃站在船头,望着它行进的轨迹——不是直线,倒像在绕圈。
喻渊展开袖中地图,眼睛猛地睁大:是《万问本草》的章节顺序!
第一章治疮疡,对应东海渔村遗址;第二章调气血,对应南境医馆遗址...他指尖发抖,它在绕三十六处焚书遗址!
话音未落,药田已行至第一处遗址上方。
泉中银雾凝成细线垂落,渗入焦土。
殷璃感知着地脉,忽觉那处地底下有温热的东西在往上钻——是新生的药苗,正顶开当年的灰烬。
反燃。喻渊突然低笑,笑声里带着哭腔。
他指着罗盘,铜针的转动方向与当年焚书时的火势完全相反,当年他们用火毁医理,现在药田用生长...重演焚书。
暮色漫上来时,海风里浮起若有若无的焦糊气。
殷璃倚着船舷,后颈苔纹突然烫得灼人。
她转头看向喻渊,正撞进他沉如深潭的眼——他也闻到了,那不是普通的烟火气,是...符纸燃烧的味道。
要起风了。喻渊替她拢了拢衣摆,目光穿透夜幕,落在更北的海平线上。
那里的黑暗里,似乎有几点幽光正在逼近,像被线牵着的星子。
殷璃没说话。
她望着药田方向,见最后一缕银雾正渗入第三十五处遗址。
而在更远处,漆黑的海面下,某种庞大的律动正越走越近——不是药田的脚步,是...带着锁扣声响的,人的脚步。
夜半的海风裹着铁锈味钻进船缝时,殷璃正将最后半块桂花糕掰成碎屑撒向海面。
那是喻渊今早从舱底翻出的,说是前世她总在昆仑山巅边看星子边吃,碎渣落进石缝里,来年竟长出了几株甜叶菊。
此刻碎糕刚触水,她后颈的苔纹突然窜起灼烧感——像有人拿烧红的银针点在命门穴上。
喻郎。她指尖按上船舷,掌心传来的震动比寻常潮汐沉了三分,有符火味。
喻渊正用银戒在罗盘上画解厄咒,闻言动作一顿。
他垂眸嗅了嗅风里的焦糊气,眉峰骤紧:定根符。
新医监府的镇田使......他们追来了。话音未落,正北方向的海面突然裂开蛛网般的金光,七艘乌木船呈北斗状泊开,船头立着七道玄色身影,每人手中都举着半卷染血黄符。
锁地脉!为首者暴喝。
七张符纸同时燃成灰烬,化作金线扎进海底。
殷璃感知着被强行拽住的地脉,喉间泛起腥甜——那些金线正像铁索般捆住药田的根系,每根索上都刻着的咒文。
璃娘!喻渊突然拽她后退。
船底传来剧烈震颤,药田所在的方位腾起银雾,雾中竟凝出千百根半透明药针,针尾还沾着未散的药香。
最前排的镇田使刚要结印,最近的药针突然调转针尖,顺着他掌心的符纹逆刺而入——不是穿透皮肉,是顺着符纸的火路往回钻,像在给烧得焦黑的符脉通经络。
这是......喻渊的声音发颤。
他望着药针在符阵里游走的轨迹,突然笑出声,他们用符阵囚药田,药田用医理破符阵!
看那针走的是《灵枢·九针十二原》的路线,先通阴维脉解急,再调阳跷脉化淤......
银雾翻涌得更急了。
符阵金光中浮起三十六道半透明虚影,有束着葛布巾的村医,有别着药锄的山农,有鬓角沾着药渣的老妇——正是当年被太医院以之名焚毁医典的三十六派传人。
他们或持竹针,或握骨刀,或捻着晒干的草茎,各自循着不同的医理脉络刺入符阵:有的在给被咒文灼伤的地脉敷生肌散,有的在替被锁死的药根做开瘀推拿,最中间的白胡子老者甚至摘下腰间的药葫芦,往符阵裂缝里倒了半盏续断汤。
会诊。喻渊喉结滚动,它们不是在打架,是在给被符阵伤着的医道......治病。
殷璃望着那些虚影,眼前突然闪过前世自己跪在太医院废墟里的画面——满地都是烧剩的医典残页,有个小药童举着半块没烧完的《山民救急方》,哭着说阿姐,他们说这些都是歪门邪道。
此刻虚影里那个扎着双髻的少女,正举着和小药童手里一模一样的残页,用草茎在符阵上画着止血的蝶形针。
破了!喻渊突然指向符阵。
金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成淡金色,咒文被针脚挑得支离破碎。
为首的镇田使踉跄后退,腰间的铜铃撞出乱响:撤!
快撤——话音未落,最后一根金线崩断,七艘乌木船被震得剧烈摇晃,几人栽进海里,溅起的水花里都飘着未散的药香。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药田突然停在虚海中央。
殷璃站在船头,望着它掌心的突然翻涌如沸,银雾里裹着一团赤金与墨黑交织的光。
待光雾散去,一株双色莲托着枚残破玉简浮出水面——赤焰般的花瓣上还沾着星子,墨黑的根须却缠着半截刻满医理的玉片,正是当年被太医院投入熔炉的《千劫医经》首简。
师者,非立教之人,乃断路之人。喻渊念出莲瓣上的天然纹路时,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了什么。
殷璃闭了闭眼,前世的记忆如潮水涌来:她被押上刑场那日,监斩官说你的医道太野,断了正统路;她坠崖前最后一刻,怀里还揣着没烧完的《野医手札》。
此刻她终于明白——那些人烧她的医典,毁她的声名,不是因为她错了,是因为她的医道太鲜活,活成了他们规矩里容不下的路。
药田开始下沉。
五片药区缓缓合拢,像巨掌轻轻攥住双色莲。
殷璃望着它沉入深渊的轨迹,突然有片银叶飘到脚边——叶面竟映出她前世的背影:扎着粗布头巾,背着竹篓,在昆仑山巅踩着三短一长的药步,靴底叩在青石板上,惊起一串山雀。
三息。喻渊在她身后轻声道。
银叶在她掌心只停留了三息,便化作细灰簌簌飘落。
殷璃张开手,任海风吹散那些灰,像在送前世的自己最后一程。
咚——
海底传来闷响。
不是药钟,不是地脉震动,是千万条药根同时破土的声音。
殷璃望着海面翻起的涟漪,突然笑了。
这笑声里没有悲,没有恨,像她前世在山涧边挖到第一株还魂草时的笑——清冽,鲜活,带着破土而出的生机。
它不去找光。喻渊的声音裹着海风传来,他望着药田沉没的方向,眼底有星子在闪,它自己成了光。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殷璃抬头望向天空。
不知何时,一片薄如蝉翼的云正从虚空中凝聚——云里浮着若隐若现的药香,纹路竟像极了药田里的银苔脉络。
那云不飘,不散,就那么悬在虚海上空,像在等什么。
小舟继续往海中央漂去。
海面平静如墨,只有船桨划破水面的轻响,和殷璃腕间的苔纹,还在随着海底的律动轻轻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