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璃盯着那行新浮现的小字看了半宿,兽皮毯子滑到腰间也未察觉。
喻渊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指尖无意识勾住她的袖口,像只不肯松爪的幼兽。
她低头望着他眼尾未褪的青影——这月他总说不困,可守夜时总被她逮到靠在药柜上打盹——到底没忍心叫醒,只将毯子往他肩下压了压。
洞外的黑藤在风中簌簌作响,像极了前世医馆后园那片竹帘。
那时她总在帘下写方,小徒弟阿昭蹲在旁边数竹节,数到第三十七节准要打个喷嚏,惊得墨汁在纸角晕开朵小花。
此刻藤叶摩挲声里,她竟听见了阿昭的声音,脆脆的,带着点鼻音:师父,今日的海风里有珊瑚味!
第一声断裂响在寅时三刻。
殷璃几乎是弹起来的,喻渊也在同一时间睁眼,两人对视的瞬间,洞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声,像有人握着钝刀在劈砍最坚韧的古木。
她掀了毯子冲出去,咸涩的潮气裹着墨香扑面而来——满岛黑藤正从根部寸寸崩裂,断口处涌出浓得化不开的墨汁,顺着礁石沟壑蜿蜒而下,在沙滩上淌成一条条乌亮的河。
是藤心。喻渊跟上来,指尖沾了点汁液,在月光下捻开,你看,这纹路像不像你当年在《千劫医经》里画的灵脉图?
墨汁流入海的刹那,殷璃听见了水鸣。
不是浪打礁石的轰响,是千万根银针坠入玉盘的清越,一下下叩着她的耳膜。
她望着海平线,见那些墨色汁液遇水不散,反而凝成根根细如发丝的黑丝,在浪尖上穿梭交织,竟织出半透明的光膜来。
起雾了?喻渊眯起眼。
不,不是雾。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那团光膜已涨大如帆,随着潮涌浮在浪尖。
殷璃赤足踩上湿滑的礁石,看清那是无数黑丝编织的,边缘还沾着细碎的星芒。
喻渊不知何时摸出块碎瓷片,轻轻按在书页上——瓷面瞬间泛起金光,行楷小楷草体在上面游走,最终凝成一行:《万问本草》卷一·病从何来。
不是谁在写。他喉结动了动,碎瓷片在掌心微微发烫,是九域的药性在自述。
你看这病从何来,用的是漠北沙棘的刺尖刻的,东海珍珠母的粉敷的——每笔都带着药材本身的灵息。
殷璃的指尖悬在书页上方三寸处,有温热的触感透过海水漫上来。
她想起前世刑场,监斩官的火把烧穿《千劫医经》时,她拼尽最后一口灵息护住的半卷残页,此刻正化作书页里某根黑丝,在浪中轻轻震颤。
正午潮头转向时,书页突然翻页。
第二章标题何为医?浮起的瞬间,殷璃听见了九域的声音——
西北老医的嗓音像砂纸擦过老榆木:医是破雪的冰针。
那年大寒,我用冰针挑开冻僵的婴孩心口,针拔出来时,雪地里开出朵蓝花。
南荒少年的声音裹着雨林的湿气:医是听虫的耳朵。
阿公说,每种虫鸣对应一味药,我蹲在溪边听了三年,才听懂金背虫叫是要配车前草。
东海渔妇的话混着咸腥的风:医是等潮的人。
我男人被海蛇咬了,我守在礁石上,等退潮时采到那株只在初一出现的海葵草——潮水退得慢些,他就多活些。
殷璃摸出腰间挂的空药篓,轻轻放在书页上。
篓影覆盖处,文字不仅没被压散,反而像见了故友般翻涌起来。
她盯着自己名字所在的位置,见二字的墨色渐淡,最终被无名过客四个字取代。
他们不需要我署名。她转头对喻渊笑,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他们要的是...医道本身。
午后的雷来得毫无预兆。
没有乌云,没有闪电,只有滚雷从云层深处碾过,震得礁石上的贝壳簌簌往下掉。
那页巨书突然拔地而起,被药香裹着的尘屑托住,直往云里钻。
几乎是同一时间,殷璃听见了跨域的震颤——
西北药庐的老医案上,刻着《寒症要诀》的玉简地飞起;
江南药铺的梁上,记着《梅雨季方》的竹片地挣断红绳;
就连她前世被烧毁的医馆废墟里,半块埋在土里的残简突然发出青光,地冲破瓦砾。
所有医者的珍藏,都化作光点往云层里钻。
喻渊拽着她往后退,仰头望着那片由万千光点组成的星河,每落下一枚玉简,巨书就多出一页,笔锋或苍劲或稚嫩,门派或隐世或显荣,却偏偏严丝合缝地拼成一部完整的《万问本草》。
喻渊突然捏紧她的手。
殷璃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云层里的巨书不知何时已凝出全貌,卷帙浩繁,每页都泛着温润的光。
它缓缓调转方向,书页间的药香越来越浓,竟压得海风都缓了半分。
要落下来了。喻渊轻声说。
殷璃没说话。
她望着那座由众生的疑问与答案堆成的巨书,望着自己前世用灵息护了半世的医道,此刻正带着千万人的温度,朝她所在的礁石缓缓下坠。
潮声在耳边轰鸣,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扉页该写些什么呢?
她想着,伸手接住被风卷来的一片碎光——那是某个小徒弟抄方时滴落的墨点,带着点孩子气的歪斜。
潮声突然拔高半度,殷璃睫毛轻颤。
她裹着毯子的手指无意识攥紧毛边,目光顺着黑藤攀援的轨迹往上——巨书正破云而下,卷角翻卷如振翅的玄鸟,每片书页都泛着活物般的光。
璃儿。喻渊的手掌覆上她后颈,掌心温度透过粗布毯子渗进来,它在找你。
她没应声。
喉间像堵着团化不开的蜜,甜得人眼眶发酸。
前世刑场那把火舔过《千劫医经》时,她望着焦黑的纸灰飘向天际,曾想过医道或许会像这灰,散在风里再无归处。
可此刻巨书投下的阴影笼罩住整座岛屿,她却看清每道页缝里都嵌着星子——那是西北老医的冰针、南荒少年的虫鸣、东海渔妇的潮声,是千万个她没见过的医者在深夜挑灯写方时,笔尖蘸着月光落的墨。
轰——
巨书砸进沙滩的刹那,海浪退了三尺。
殷璃踉跄半步,喻渊的手臂及时环住她腰肢。
沙粒被震得簌簌扬起,在书页上方凝成金粉似的雾。
待尘埃落定,她看清扉页上那行小字时,呼吸陡然一滞。
您教我们提问题,现在我们有了答案。
字迹边缘的双色莲幼苗正舒展第一片新叶,粉白花瓣上还沾着晨露。
而缠绕在根系间的医尊令残片,缺口处泛着幽蓝的光——那是前世她被冠以之名时,皇室命人铸的玉牌,后来被斩刑官当众砸成三瓣,其中一瓣她偷偷埋在了医馆后园的竹帘下。
是阿昭。殷璃突然低笑,指腹轻轻抚过残片裂痕,那年她蹲在竹帘下数竹节,见我把碎玉埋进土里,偏要往上面撒把野莲种子。
她说...她说碎玉会疼,莲花能给它止痒。
喻渊顺着她的指尖望去,这才发现双色莲的茎秆上果然缠着几根细若游丝的竹纤维,在阳光下泛着淡青——像极了竹帘被风掀起时,飘落在地的竹丝。
他喉结动了动,将涌到嘴边的原来如此咽回去。
此刻不需要解释,他只需要用拇指摩挲她后颈被毯子磨红的皮肤,像在安抚一只炸毛的小兽。
殷璃从腰间摘下空竹管。
这是她重生后第一个药篓的提梁,被她削成竹管随身携带——当年阿昭背着它跟在她身后采药,总说竹管能装下全天下的药方。
此刻竹管触到书页缝隙的瞬间,整座岛屿都震颤起来。
嗡——
墨香突然浓得化不开。
竹管像饥渴的幼兽,滋滋吸着书页里渗出的墨汁。
殷璃感觉掌心发烫,竹管纹路里竟漫出细密的水痕,是阿昭当年采药时蹭上的山泉水,时隔两世终于顺着旧痕流了出来。
一道光丝从书里窜出,缠上她右手小指。
那是她前世写方时总被墨染黑的手指。
光丝刚触到皮肤,万千声音便炸进神识——
这味药该用三钱还是五钱?
寒症用热药,为何有人喝了更咳?
师父说的古法,和我在海边试的新方,哪个更对?
争辩声、质疑声、算盘珠子碰撞声、药杵捣药声...像煮沸的药锅,咕嘟咕嘟翻涌着。
殷璃闭起眼,眼泪顺着下颌砸在毯子上。
她想起前世写《千劫医经》时,总在每味药后写此为定论;此刻这些声音里没有定论,只有我试过他说或许可以再试——像极了当年阿昭举着药草追在她身后,眼睛亮得像星子:师父,这个能不能配那个?
听,这次是课,不是经。她睁开眼时,眼底的光比书页还亮,经是定,课是问。
医道...终于活了。
喻渊望着她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重生前那个雨夜。
那时她跪在刑场焦土上,捧着半卷残经,雨水混着血从指缝滴下来,嘴里反复念医道不该死。
此刻他终于敢伸手,替她擦掉脸上的泪:它不仅活了,还长出了根。
深夜的海像口煮沸的锅。
巨书缓缓沉入浪心,书脊触到海底的刹那,整座岛屿开始摇晃。
殷璃赤足站在礁石上,看着海水漫过脚面,看着沙粒自动覆盖他们留下的每一个脚印。
喻渊的手始终攥着她,指节因用力泛白,却没说半句催促的话。
真正的医典,从来不在纸上。她望着海天交界处聚起的乌云,声音被海风揉碎又拼起,在土里,在泉里,在每个捧着药罐的人心里。
岛屿下沉的速度加快了。
喻渊拽着她往高处跑,礁石缝里突然渗出缕缕药香——是海底的书脊正在化作药脉,顺着地壳裂缝往九域深处钻。
殷璃回头望了最后一眼,见巨书沉没的地方翻起一串气泡,每个气泡里都浮着半页纸,写着她不认识的药方,却比她写过的任何医经都亲切。
走吧。喻渊在她耳边说,下一问,该由风来提了。
他话音刚落,海底突然传来闷响。
殷璃脚步一顿,感觉脚底的礁石在震动——不是岛屿下沉的摇晃,是更深处的地火在翻涌,像被什么惊醒的巨兽,正缓缓抬起头。
起风了。喻渊替她理了理被吹乱的发丝。
海风裹着咸涩的潮气扑来,殷璃望着远处渐浓的乌云,忽然笑了。
她知道,等这风吹过西北的沙棘林、江南的药草田、东海的珊瑚礁,会有更多人捧着药罐抬头——他们会问新的问题,写新的答案,让医道的根扎得更深。
而此刻,她只需要牵着身边人的手,走向下一片未知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