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船的木桨划破晨雾,船底压碎的浪花里还凝着星子的残光。
殷璃正用草茎编着新的药囊,忽然听见船家的竹篙在船舷上敲出急促的响:两位客官,灵网通传!
喻渊的星盘先于话音震了震,青白色的光纹从袖中漫出,在甲板上投出跳动的影——是灵网司的加急讯符。
他屈指一点,光纹里浮起几段断音:凡人碑前斗殴《南荒疗瘴录》配伍之争医道分裂在即。
是青禾堂的小柳和松风阁的阿昭。喻渊指尖拂过星盘,眉峰微蹙,上月在试药窟跟着你抄方的那两个小子。
殷璃编草的手顿住,草茎在指节间勒出淡红的痕。
船家递来的传讯玉牌还带着体温,她贴在耳边,便听见少年人炸雷似的吼:你改的是殷璃祖师的方!
胆子比天还大?另一个声音更尖,带着被气到发颤的尾音:她都说过经可改、方可行,你跪着抄书,配当医者?
要发调停令么?喻渊已摸出刻着灵网司印的算筹,指腹抵着冰凉的玉面,再闹下去,怕是要牵连各地医馆站队。
殷璃却摇了摇头。
她望着船外渐浓的雾色,前世刑场的喧哗突然涌进耳膜——那时她被绑在火刑柱上,所谓正统医修举着《上古医典》喊:逆经者当诛!而现在,同样的调调换了层皮,借二字重新爬了出来。
他们争的不是药方。她将草囊轻轻按在胸口,那里还揣着块焦黑的药渣,是昨夜千药城百姓谢她的信物,是自由。
喻渊的算筹悬在半空,星盘的光映得他眼底发亮:你是说...?
当年我用医尊令压着,他们不敢质疑;如今我松了手,旧壳子却套上了新名。殷璃的指尖划过船舷的水痕,若我现在以身份说话,他们又要把我供回神坛。
船行渐近山脚,凡人碑的轮廓已能看清。
碑前围了圈人,穿青衫的少年被推得踉跄,腰间药囊摔在地上,《南荒疗瘴录》的残页散了一地;穿灰袍的那个攥着半页抄方,脖颈涨得通红,眼尾还挂着没擦净的泪。
你看。殷璃抬手指向人群,他们的眼睛亮着。
喻渊顺着望去——那不是从前看医尊令时的敬畏,是被驳倒时的不甘,是说不通时的急躁,是终于能为自己的道理争得面红耳赤的鲜活。
那就由他们争。殷璃忽然笑了,从怀中摸出枚裹着红绸的玉简,但要给争的人递把梯子。
那是她随身携带的《千劫医经·补遗》,封皮上的二字已被磨得发毛。
她垂眸盯着玉简,想起昨日在试药窟,少年将刻着医尊令的玉简投入海时,溅起的水花里有她前世的影子——那时她抱着医经跪在刑场,求那些人信她的方,信她的理,可他们只信二字。
去把船靠得近些。她对船家说,指尖悄悄松了松红绸。
船篙点进浅滩的刹那,殷璃的手不小心垂到船舷外。
裹着红绸的玉简滑出指缝,地落进碑前的草丛,惊得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起。
什么东西?
红绸子!许是求签的?
围观人群里传来几声低语。
殷璃倚着船舷,看个扎着双髻的小药童蹲下身,捡起玉简时被红绸硌得缩了下手指。
她摸出腰间的药囊,假装整理,实则将耳力放得极远——小药童掀开红绸的瞬间倒抽了口冷气,接着是书页翻动的簌簌响,然后是压抑不住的惊呼:断死续生术...祖师说这术成于侥幸?
温髓丹的第三转提灵...竟是保命退路?
快传灵网!快!
喻渊的星盘在此时炸成一片光海,无数讯符如流萤般窜向天际。
他转头看向殷璃,见她望着碑前的人群,眼底浮起层极淡的雾——那是前世刑场,小乞儿举着药碗喊我信你时,她没掉的泪。
他们会明白的。殷璃轻声说。
次日清晨,灵网的讯符像涨潮的海。
凡人碑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那个扎双髻的小药童举着玉简站在碑顶,喉咙喊得发哑:祖师自己都在经里写过错!穿青衫的少年抢过玉简,指尖抖得几乎拿不住:原来我改的方...暗合她补遗里的思路?穿灰袍的那个蹲在地上,把《南荒疗瘴录》的残页一张张捡起来,突然笑出了声:我就说,把薄荷换成藿香不是胡闹!
更远的地方,有白胡子老医正捶着大腿直叹气:我抄了三十年医经,竟没发现祖师早留了改过的痕迹...
而在归船的甲板上,殷璃望着远处腾起的灵网光雾,将最后一根草茎编进药囊。
喻渊的星盘还在轻鸣,他翻看着最新的讯符,忽然低笑出声:有人说,原来祖师不是神,是个会写错方、会改思路的...凡人。
殷璃将药囊系在腰间,听着风里飘来的争执声——这次不是祖师说,而是我觉得你看。
她摸了摸耳后那只草蝴蝶,忽然想起前世最后一刻,小乞儿塞给她的药碗里,飘着片和这草茎同色的叶。
要起风了。喻渊说。
殷璃望着凡人碑方向翻涌的云,看见光雾里浮起几个模糊的影子——是昨日吵架的少年,此刻正凑在一起翻玉简,肩并肩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像两棵刚抽芽的树。
灵网的讯符还在不断涌来,喻渊的星盘快承受不住似的震个不停。
殷璃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些讯符里会多出羞愧的哽咽,会响起振臂的高呼,但此刻她只是倚着船舷,看阳光漫过碑上二字,将那两个字照得发亮。
就像当年,小乞儿举着的药碗里,那片叶子被阳光照得发亮。
山风卷着《九域医报》的墨香撞进竹窗时,殷璃正蹲在药田边给新栽的紫灵参培土。
报童的灵鸽扑棱棱落在石桌上,红漆信筒地弹开,她沾着泥的手在粗布围裙上擦了擦,展开报纸的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头版的墨字还带着印坊的温热:今日无宗门,无师尊,唯有病例为证。副标题刺得她睫毛颤了颤——我们不再问殷璃会怎么做,而问病人需要什么
竹椅在身后吱呀作响,喻渊端着药盏过来时,正看见她指尖抚过病例为证四个字,指腹的薄茧蹭得纸页沙沙响。昨日灵网司统计,他将药盏放在石桌上,青瓷与石面相碰的脆响里裹着笑意,北境有十八家医馆拆了医尊像,换成了误诊公示墙;南荒的破经会开了七场,最热闹的那场,八十岁的云隐先生跪在地上给二十岁的学徒递算盘,说你算的脉率更准
殷璃忽然笑出了声,笑声里浸着前世刑场没掉的泪。
她折报纸的动作很慢,指尖在病人需要什么处多停了停,然后三两下折出只纸鸢。
纸鸢的尾巴是撕下来的报角,写着村医老周的案例:野果代灵药,静脉枯症愈。
要放吗?喻渊抬手指向远处被夕阳染金的山梁。
纸鸢借风腾起时,殷璃望着它掠过药田,掠过院外那株百年老槐。
老槐的枝桠间还挂着去年冬至百姓送的平安结,此刻在风里晃成一片红浪。
她想起昨日路过镇里医馆,看见三个小药童蹲在门口争论苦参到底该用根还是叶,没有一个人提祖师说。
终于,她望着纸鸢越飞越高,声音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晨露,没人再替我说话了。
夜幕降临时,药炉里的艾草香漫进竹屋。
殷璃在案前整理新得的验方,袖中忽然传来灼热的触感——那是跟了她三辈子的银针匣。
檀木匣在掌心发烫,她刚掀开半寸,便见匣底一道淡红的刻痕像活了似的爬出来。
字迹歪歪扭扭,却带着股狠劲:我治错了三人,但第四人活了。
我不怕了。血渍还带着未干的腥气,她认得出这是灵网讯符里提过的摔碎《南荒疗瘴录》的灰袍小子。
他上个月还在碑前跟人打架。喻渊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指尖轻轻碰了碰那行血字,现在敢把治错的病例刻上来了。
殷璃闭目良久,再睁眼时眼底一片清明。
她将银针匣捧到药田深处,挖了个浅坑。
埋下去的瞬间,指尖忽然顿住——匣底的血字在月光下泛着淡红,像株刚钻出泥土的芽。
该让它见见光了。她轻声说,覆上最后一抔土。
同一时刻,九域三十六处灯火未熄的医馆里,三十六名医者忽然伏案沉睡。
他们梦见自己站在雾色里,脚下的泥土正裂开细小的缝。
有清冽的香气漫上来,待雾散时,每个人眼前都立着株九心莲——花瓣上凝着水珠,每滴都映着不同的脸:有在破经会上红着眼争执的少年,有跪在误诊墙前重抄方的老医正,有举着野果欢呼的村医。
这是...?
是我们。
梦境里的声音像春风,将所有疑惑轻轻揉散。
当第一缕晨光漫进窗棂时,最北边的寒城医馆里,那个总把祖师说挂在嘴边的学徒猛地坐起,将案头的《上古医典》推到一边,翻出自己记了三年的失败医案;最南边的渔村里,老周摸着脉枕上的野果印子笑出了声,他昨晚在梦里看见那株莲花的花瓣上,正写着他新创的野果方。
要落春雨了。喻渊推开竹窗,潮湿的风卷着青草香涌进来。
他望着远处山影在暮色里渐次模糊,忽然转身看向殷璃,春尽之日,该去忘川渊了。
殷璃正将新得的验方收进檀木箱,闻言动作微顿。
她望向窗外,月光正漫过药田,新埋的银针匣处,泥土泛着湿润的光泽。
不知何处传来夜鸟的啼鸣,清越的声音里,她仿佛听见无数脚步声——是医者们捧着自己的医案,踩着晨露,走向更远的远方。
她将箱盖合上,锁扣一声落定,等雨停了就走。